在自己难以预知长度的鬼生中,景暄安放了许多计划。
比如为某个暂不可说的理由复仇、比如成为一个合格的古典乐作曲家、再比如作为真正的幻想家,去为那些需要临终关怀的血族送上最后的祝福等等。
而这其中,“拖着个尸体和应秋辞一起趴房顶”绝不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景暄嫌弃地甩了甩手上湿漉漉的脏雪,北风呼呼,吹得他脑门儿生疼,“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趴在这里?”
“第一个原因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公会派我来调查这片区域是否有血族聚集,不幸的是,确实有,更不幸的是我暴露了,正在应付他们的追杀,和我在一起的你此刻也相当危险。”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我可以直接离开?”
“你不会的。”应秋辞举起挡在他们中间的尸体,“我们是共犯不是吗?还要一起处理掉它呢!”他的语气相当雀跃,就像是他们接下来会一起处理某种珍稀食材,再共度一个美妙的烛光夜晚。
景暄在现在就掐死应秋辞和静观其变之间相当勉为其难地选择了后者。
“你有搞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吗?”景暄示意下方房屋间的巷道,一些一眼看去就是就是应秋辞调查目标的鬼祟家伙正穿梭其中。
“不太清楚……不过我看到了他们的集会地点看到了一个标志。”应秋辞想了想,尽量细致地形容到,“整体是圆形,上黑下白,中间的白多挤出了个半圆,向四周发散着白线,就像黑暗中即将升起的太阳。”
景暄听到一半便心中有数:“黎明会?”
“你知道他们?”
“大概知道些,一群无法产生自我认同的家伙。”景暄随口评价道,“‘我们期盼黎明,歌颂不再属于我们的白天’,你可以将他们看作某种宗|教聚合体,而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教义。”
“以血族的角度看,这算邪|教组织吧?”
“至少圣城那帮自诩血族正统的亲王派会这么想。”景暄言语间透露出轻蔑。
“听起来你有别的想法?”应秋辞试探性地问。
“也不算,只是我曾经关注过黎明会一段时间,他们……”景暄顿了顿,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向应秋辞透露的东西已经超过了某个范畴,而那正是他要极力避免的,所幸应秋辞也没再追问。
而对于黎明会的关注,那始于一个偶然**件。
1927年的法国,发生了一场针对血族贵族的“黎明屠杀”。
当时著名的法国贵族族系之一勒布朗,一夜之间被屠尽。当时的《血族新闻报》这样记载:“他们被绑在火刑架上,立于协和广场中央,直面黎明时的太阳……”
事后调查指出,这正是缄默地——也就是当时的黎明会——的手笔,在此之前,血族们大多没听过这个组织,就算有所耳闻,也不是将那当作一个小众圈子集会,而此一役算是彻底奠定了该组织的邪教地位。
当时的西陆早已归于美第奇族系统御,而黎明会在西陆这帮操作是丝毫没避着人类,美第奇花了大力气才将事件压下去。
景暄对美第奇撞上麻烦一事相当喜闻乐见,然而这并不能让他忽视另一个事实:也是当时,勒布朗家族全员正被景暄列为下一帮计划谋杀对象。当时还叫“缄默地”的黎明会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他的关注。
而此后几十年,这个组织便销声匿迹,血族内部对此不乏猜测,譬如过火行径为他们招致了灭顶之灾、譬如内部因此事生出龃龉导致分裂等,但一切关于灭亡的流言都随着半年前黎明会的再度现世而烟消云散。
《血族新闻报》记载:“他们将前任首领的尸体在破晓前放到法兰西协和广场的喷泉旁,他身边还摆满了白色的雏菊花……抛开血族这一立场来讲,这几乎有些浪漫。”
相比谋杀,这更像是一场道别。自那以后,“缄默地”正式更名“黎明会”。
……仅基于以上种种,景暄对黎明会没什么恶感,也不关心他们在此密谋什么,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会在这样的关头冒着被挂在太阳底下烧成灰的风险出现在黎明会教众的面前,要知道,在多数血族看来,幻想家几乎算得上是美第奇族系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没法保证自己不被认出来。
“他们迟早会注意到这里。”眼见着底下的血族已经开始抬头或是上楼搜寻,景暄不得不出言提醒。
应秋辞瞥了眼他们中间的尸体:“我有一个好主意,既然黎明会的定位是血族里的邪|教……”他抬脚将那坨早已僵硬的尸体踹下了房顶。
“那直接把这家伙的死嫁祸给他们不就好了?”
尸体撞击地面的异常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感官被强化过的血族,而景暄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应秋辞拖着从房子的另一端滑下去:“跑路!”
雪白的风衣下摆展开,应秋辞携着景暄像只白色的飞鸟一样落到地面:“我本来还想把尸体带回血猎公会。”他小声抱怨着,“这样还能算我业绩呢,便宜他们了!”
“我真想把你的脑子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景暄忍无可忍地试图从应秋辞手里挣脱出去,但在手劲的角逐上他输得可谓相当彻底,这令他不得不再次正视那样的事实:除去异能之外,幻想家在血族中当真算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而这时摆脱应秋辞也未见得是明智之举,毕竟他已经不止一次领教过对方给自己制造麻烦的能力。
一旦丢掉那坨尸体,红灯区甩掉追兵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附近有几个热门橱窗,不少狎客正围在外头喧声叫价,应秋辞带着景暄轻易混入这群人渣里,离开时,他身上的白色外套也不翼而飞——大晚上这一身白加上应秋辞那头漆黑的长发,实在是过于显眼了。
他拉着景暄穿梭在一栋栋小阁楼间,黎明会的教众散布各处,这令他们不得不以人类的速度行动,以免暴露自身。景暄在这期间则默默思索,为什么雅罗斯拉夫完全没有得到黎明会的消息。
相较于这一天的颠簸,离开红灯区的后半程简直算得上出人意料的顺利,看见侧旁修道院的前一秒,景暄心头甚至升起一股子不真实感,长期处于不安定环境中的生活令他不由得对现状生出警惕,以至于在应秋辞蓦然回头看向他时,哪怕身体未能感知到危机,他的直觉也指示出某种危险降临——
利器呼啸而来的鸣音将空气割裂,在他要转身的刹那,应秋辞将他按入怀里。
寒光的闪烁与血腥气的绽开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景暄看向应秋辞染血的肩膀时有一瞬的愣神,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射向始作俑者。
那人身上罩着黎明会标志性的白袍,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持长刀站在不远处,看起来像是特地埋伏在此,见景暄还安然无恙,便再次横刀攻了过来。
血族的速度太快,这种时候指望谁都是徒劳,景暄只得主动将应秋辞抱得更紧,以防对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他抬眼看向那位教众,眼睛瞬间转红,下一瞬他们的视线便能对上——
“哥。”应秋辞抬手挡住他的眼睛,“别看。”
推开景暄、抽出身侧皮鞘里的短匕、架开长刀,应秋辞几乎同时做了这一系列事,刀面在他脸上反射出雪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教众,在解除了冷兵器威胁的同时,他从另一侧抽出一把枪。
“嘭。”被消音的枪发出闷闷的声响。那位教众身子僵住,他捂着腹部,动作变得迟缓,长刀下垂,而应秋辞借机将他一脚踹进一旁堆满脏污的垃圾桶里。
“没事啦。”他回头对景暄笑了笑。
而景暄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他扫了眼应秋辞肩上那道长而深的伤口,又想起对方恰到好处遮挡了自己眼睛的举动。
他知道,自己离开红灯区就与应秋辞分道扬镳的计划就此彻底宣告破产。
“去我家坐会儿吧。”他叹了口气,妥协似的说道。
景暄家客厅里的钟正指向六点,破晓以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而二楼的客房里亮起了一盏小小的暖色灯。
景暄丢了一些血族能用的外伤药品给应秋辞:“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我有事要问你。”说完他便要离开。
考虑到应秋辞是个素来会顺杆儿往上爬的家伙,在瞥见对方充满希冀的眼神,以及在对方即将开口的前一秒,景暄相当有预见性的表示:“如果你还想继续待着这里,就不要提更多的要求,假如你真的清楚我是什么样的血族,我想你至少明白现在你只需要保持安静、听话,对吧?”
应秋辞:“……好的,亲爱的。”
景暄:“……”
但或许这是幻想家命中注定的多事之秋,就在他要关门退去的前一秒,客房内的窗户被敲响了。
是的,窗户。来人的敲击节奏十分友好,不急不躁,但考虑到外面是个小雪天,还是不要让客人等太久为好。
景暄看了应秋辞一眼,上前拉开窗帘——
“看起来您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悦耳的女声隔着玻璃闷闷地传过来,这位女士从房檐上倒挂而下,就是蝙蝠会采用的那种姿势。她栗色的中长发凌乱地铺在爵士帽的帽檐上倒着下垂,而她本人还分出一只手掌着那摇摇欲坠的帽子,手腕上两枚玻璃铃铛摇来晃去,她扫视着房间内的景象,见景暄看过来,她打起招呼,“早啊,幻想家。”
对方并未提前告知这次拜访,景暄在玻璃窗的反光下眯了眯眼:“帕特尔小姐。”
安德莉亚·帕特尔,那位死去的布莱斯夫人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