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隆七年,南方梅雨又至,一场大雨连绵五日有余,方才见晴。
今日太学颇有些热闹,学监里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些什么,屋外泮水竹台上一站一坐着两个身影。
白衣男人蹙着眉负手注视水面,几尾红鲤在不甚清澈的池水中游曳,
“前几日还在讲君子礼数,经纶纲常的夫子今日就因贪赃下狱,”男人突然侧身低下腰,按住了身旁人手中的书,“怜青....”
竹椅上的男子蓄着长发,色如鸦羽,用一根白绸松松系在脑后,青衣袖口处绣着一束新绽的雀梅,花瓣皓洁,抬手间仿佛真有淡香萦绕。
“怜青,你不觉得大梁…”
宁怀霁不得不抬眼,一双柳叶眼清凌凌向他望去,轻轻推开他压住书页的指头,重新低头翻阅,
“不觉得。”
“朱门富户在寒月里燃着香炭点着暖炉,街边却不乏冻死孚骨。为了几两银钱糊口农户要卖儿啖女,硕鼠奸吏却用这钱两投掷六博.....”
宁怀霁又翻过一页,“污泞中行车,若是车辕沾上淤泥,那便擦拭干净。路还是此路,车仍是此车。”
祁君意蹲下身紧紧盯着他垂下的睫羽,“那为何不换架新车另择它路?”
宁怀霁合上书,面色平静地对上祁君意的眸子,猛然望见他眼底那份令人陌生的情绪,像是受惊般戛然错开。
“千远,今日离经叛道之谈...莫再向他人提及。”说着起了身,“辰时已过,新的夫子兴许要来了,回堂里温书吧。”
祁君意留在原地没动。
“怜青,你读圣贤书怎会不知大厦将倾那是从根基处烂透了..”
宁怀霁脚步一顿,终是没回头说什么,提步进了学堂。
近日总是梦见从前事。
宁怀霁睁眼仍有些怔愣,半晌从床上坐起束发更衣。推开卧室木门,先被林间带着潮气的晨风扑了满怀。
“公子,你醒了!”
平野在院角劈柴,听见木门吱呀声探了头,“您穿的太单薄了,快进屋我给您烧了热水端进去。”
宁怀霁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见他脚边散着柴火,开口道,“怎么突然开始劈柴了?”
“公子,现在京城里炭价涨得厉害,年初时一丈丝绢可换二十余斤炭,这会儿一丈丝绢才有五斤。咱们住在林子里,我想着砍些木柴倒是也能生火。”
宁怀霁拢拢衣袖,“现在也四月春来了,今年的炉火先停了吧...平野,你去休息。”
“这可不行啊公子,您身子太弱了,春寒还没过去,您快进屋别受凉。”
宁怀霁拗不过他,转身先进了屋,“一会儿早膳进来一起吃,别又自己坐在外面让尘土把你的白粥染成黑粥。”
平野尴尬地僵了一瞬,“知…知道了公子!”
父亲当年让他照顾自己,平野便跟着隐居来了这京郊溪山深林里,种菜洗扫,侍奉起居......样样没落下,但到底是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孩子,能顾着他的时候还是多关照一下。
平野端着早膳进来时,宁怀霁恰好临摹完今日字帖,
“公子,早膳”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个油纸包打开放在地上,“今早在溪里给三元抓了条鱼,三元!开饭了!”
宁怀霁床下钻出一只灰白色的矮脚奶猫,直直奔向桌脚的鲜鱼。这猫是去年初雪时平野在林子里捡的,细心养了月余,现在毛发柔顺,极爱黏人。
宁怀霁抿了口粥,接着问了刚才屋外未尽的话题,“为何炭价涨了这么多?”
平野闻言松开撸猫的手,坐直了身子,“京城逾冬的炭往年皆是从北域送来,只有辽城雪松才能烧出耐用留香的香炭。自从叛军占了北域,近两年越来越难送到南方来…”
“叛军北上...是东隆八年的事,今年已是裕盛二年,三年时间...去年冬天怎么不见炭价紧俏?”
“您不下山有所不知,去年北域诸城只是名义上归于叛军手下,政律混乱,仍有北域商人私自贩冬炭来京城。后来,侯爷...叛...叛军整治了北域,现在的澧水以北固若金汤,真正成了叛军的城池。”平野边说着边留意宁怀霁的神情,见他未对自己方才口误不悦,悄悄松了口气。
粥碗见了底,宁怀霁漱漱口,“战事已至澧水边了?”
平野点点头,见公子没有再问什么,收了碗带着三元准备出去。一年前隐居以来,宁怀霁只是临字、著书,天气好时去林间转转,日日如此。深知又是寻常一天,平野带上了房门。
入夜,停了半日的雨又是淅淅沥沥落下来,砸在竹檐上响成一片。宁怀霁熄了灯,一室漆黑。倚在床头看了会儿月,睡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