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允并不想因为这点动静,引来宴客厅的宾客。很快扯着瑶依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合上,一切霎时归于昏暗间。
两侧的窗户以黑布蒙上,半点亮光透不进来。明明是青天白日的,瞧着却好似入了夜。屋里点着几盏烛火,随开合房门的动作轻微晃动。
“谁派你来的?”顾老太爷浑身颤抖,眼里却闪过丝精光,拔出大刀,身形快如闪电。
可那少年也在这时动了,伸手将少女推到一旁的角落,从腰间抽出软剑,轻而易举挡住他看似凌厉的一击,只轻轻一挑眉。
“月涌楼。”他言简意赅。
月涌楼是江湖排行第一的杀手阁,据说培养出来的杀手各个以一当百,几乎从未失手。而且行事自有原则,并非给钱便能使唤动的——虽然佣金确实不菲。
明允自小在月涌楼长大,常年位居榜首,从未失手。这回接到的任务,便是将顾老太爷击杀;更奇怪的是,楼主还说,务必让顾老太爷知道此事乃月涌楼所为。
瑶依安静地待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明允与顾老太爷交手。
她看不懂两人的招式,于凌厉的交锋间,却不难判断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要是她还有灵力就好了,顾老太爷那样的她起码可以打十个。
瑶依叹口气,手在身后墙壁上一撑,突然摸到个突起。
不管是身形还是攻势,顾老太爷全然不像古稀之人,倒同个年轻人似的。目光锐利,动作敏捷,一把虎首大刀挥得虎虎生威,似乎要将那少年连带身边的空气都劈作两半。
别人都是年老力衰,顾老太爷全像是年老力强。
兵刃交接,竟不见半分喘,甚至身形愈发轻盈,有着不似常人的怪力,屋里满是铿锵的金属撞击声。
他的攻击已经分外凌厉,可少年的动作瞧着比顾老太爷更加凛然与气势磅礴。
黑色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愈发模糊,好似鬼魅般穿梭四周。
泛着寒光的剑刃劈开沉寂的黑暗,迅猛的剑风将一墙的影子和一角的烛火,吹得晃动不已,势不可挡地压向顾老太爷的命门。
哐当一声,顾老太爷似乎只来得及瞪大双眸,大刀便脱了手,轰然插.入地面。
冰冷的刀身,刚刚好映照出瑶依白皙娇俏的面庞。
“等、等等!”兵器脱手,顾老太爷再不敢恋战,终于慌了神,仓皇躲过少年饱含杀气地一击后喊道,“月涌楼给你多少赏金,我付双倍。不,三倍……”
姑娘家的发簪好像很贵。
明允突然晃神,想起瑶依空落落的发髻,不自觉在心里算了算三倍是多少的钱。
顾老太爷敏锐地察觉到他这一瞬间的犹豫,就地一滚,起身飞速往大刀那奔去,口里不住嚷嚷:“多少倍你开口便是!还有,这府邸里的事我也都……”
话音未落,赤红的鲜血便自脖颈处喷涌而出,有些许甚至溅到少年的面颊。
明允垂眸盯着顾老太爷逐渐失去光彩的双目,眼底毫无波澜,似乎对此见惯不怪。轻微一甩,血珠便顺着剑身滑落,手里软件霎时崭新如故。
他越过瘫倒的顾老太爷,踩着蜿蜒的血迹,漫不经心地往瑶依那走去。
烛火在他身后跳动着,愈发显得少年面色晦暗不明。合着脸上鲜红的血珠,分外像是穿过尸山火海来为祸人间的恶鬼。
他果然怎样都好看。
瑶依以饱含赞赏的目光,望向自己的第一个结契者。
她是口棺材,也确确实实可以收容人或是超度亡魂。
但这顾老太爷的魂魄,脏兮兮的,生前显然不是个好东西,她一点儿也不想收纳。
瑶依打了个哈欠,正准备鼓鼓掌还是干点什么时,一个不注意,手在身后那硌人的东西上撑了一下。霎时暗处发出轰然一声,脚底突地悬空,她失了重心猛然往下坠。
左右格外宽敞,任凭她伸直或是乱挥双臂,都碰不到任何着力点,只勉强减缓坠落的速度。
呼呼的风声将瑶依的衣摆往上吹,哗啦一声,明允早上帮她束好的发髻骤然散开。乌黑的发丝猛然擦过面颊,弄得人有点儿痒。
这可糟了。
她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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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瑶依才止住下坠的趋势,背部猛然扣在坚硬的地面,撞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移了位,口腔里也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味道。
发梢拂过脖颈,带来阵痒意。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像是她突然间瞎了似的。
连咳数声,瑶依手在身侧一撑,颤颤巍巍地直起身体。浑身痛得不像话,好似有人拿着锤头,将她从头敲到脚,敲得粉身碎骨。
她终于切切实实体会到,凡人是多么脆弱的物种。
坐在地上呆愣许久,瑶依才慢悠悠地扭头,眯起眼,妄图在一片黑暗中打量这密室的构造。
要是能用灵力就好了,起码可以点个灯啊。
这一念头刚出,密室仿佛有感应般,墙壁骤然亮点起一支支火把,晃动的火光分外阴森诡异,将她投落在地面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长。
密室的墙壁是以黑曜石筑成的,坚不可摧,凭她这孱弱模样显然无法脱身。空荡荡的,她像是被困在了牢固的盒子里,周围什么也没有。
连话本子里常说的骷髅骨架,或者年代久远的破布衣裳都没有,就像是间荒废的屋子。
火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室内无风无喧闹,也没有不知名的小生物四处乱爬。
明明没有半点危险,瑶依却骤然起了满身的疙瘩,连呼吸都微微一滞。寒意顺着尾椎骨往上爬,像是黏腻的毒蛇吐着信子,慢悠悠地滑过她的背脊。
瑶依深吸口气,强行镇定下来,起身、踉跄着往前走,想在墙壁上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线索。
指尖一点点抚过冰冷的墙面,黑曜石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
墙壁意料之中的光滑,可瑶依依旧认认真真地看过每一寸地,直到在贴近地面的角落找到一个指甲盖般的凹陷。
稍一犹豫,瑶依便用力往下一按。
这会儿,她无端地想起明允和那不知名灵物的话语。
两人的连接已经这么弱了,明允就算现在抽身而去,天地也无法怪罪或是束缚。
换做是她的话,可能就会离开——毕竟受制于人的滋味,可不好受。
花灵从前就说,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失去自由。
那出去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他啦?
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瑶依还挺舍不得他的。
是他将她从黑暗中唤醒,也是他带着她走出那样漆黑的山洞。从一开始,她就对他带有些许难言的好感。
那指甲盖大小的凹陷,果然是密室里的机关。
同先前一般,墙壁的内侧再次传来轰然一声,整堵墙蓦地往旁边抽离,露出一条完全漆黑的甬道,像是张着大嘴,等待着将她吞没。
黑暗的深处突然传出阵桀桀的诡异笑声,此起彼伏、一阵接一阵,热切道:“我们都在等你。”
轻飘飘的,环绕在身侧。
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轻风,载着股阴暗气息,将火焰吹得晃动不已。连带着瑶依投落在墙壁上的身影,也变成张牙舞爪的怪兽,准备义无反顾地冲入黑暗。
身体里的血液好似在沸腾,她确确实实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像是她的同类,无数的同类。
瑶依想了想,退后半步,从旁边的墙上取下支火把,这才要往前边走去。
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响,冷不丁的,瑶依骤然给人扯住胳膊。那人的力度很大,拽得也很急,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她扯回来,差点让瑶依手里的火把掉落在地。
又是那股冰雪般的冷冽气味。
“你要去哪?”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瑶依蓦地瞪大双眸,猛然扭头,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那张熟悉的精致面容。
少年的头发比方才要乱不少,高马尾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发梢垂在肩膀,显得他轮廓愈发冷硬。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眼底,好似点起一片燎原的烈火。
他的面颊上,甚至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红得刺眼。
瑶依抬了手,用指腹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将他面上的血迹擦净,明显察觉到少年的身体不知缘由地一僵。
“你怎么也下来了?”她将那点不算多的血迹擦干净后,仰头看眼见不到底的上空,又看眼面色冷冽的少年,错愕出声。
她瞧着好狼狈,与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明媚、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截然不同。乌发散落,甚至还有几缕毛毛躁躁地瞧起来,面上沾着灰和血迹。
拜谁所赐呢?
明允垂着的手不自觉握紧。
那样亮澄的双眸,却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似能让所有肮脏的东西都无处隐遁。
明允松开拽着她的手,别过脑袋,抿唇不语。
过了很久,久到瑶依都觉得他不打算说话时,明允才终于轻声道:“你太娇气了。”
我担心你。
他想说的其实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