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寒风骤起,将院门几株枯败的老树吹得左右摇晃。无月无星,天地笼罩在浓郁的黑暗中。
这样的环境,给暗处活动的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浑身笼罩在黑衣下的男人,一双眼眸如鹰隼般锐利,无声息地行走在屋檐,脚底偶有瓦片的嘎吱声。
他目标明确地停留在某处矮房门口,透过三指宽的门缝往里边望去。
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到。
皎洁的皓月半遮半掩地从云后探出头,将枯树的影子投落在荒芜的土壤。一阵清风拂过,黑影便同怪物般张牙舞爪四处乱动。
黑衣人无端拧眉,沉着转身。
刹那间,脖子上被架着一把黑金的环首刀,锐利的一侧划破他遮住脖子的黑布,带着隐隐的血腥味贴住他的动脉。
“你……”黑衣人目光顺着握刀的那只手往上,惊慌失措,话语才刚开了个头又蓦然收回。
按道理,这个点所有人都当熟睡着。可眼前的少年,偏偏就没在睡着——又或者是睡了被吵醒?
少年披散乌发,握着刀的那只手腕上缠着一圈明显女子样式的发带,坦然露在玄黑的护腕之外。眼眸幽黑深邃,似是把夜色尽数藏入。
晚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哗啦哗啦的,合着枝叶簌簌,更添几分诡异阴鸷的气息。
黑衣人开口的刹那,少年极冷淡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戏谑,环首刀漫不经心地在他脖颈处留下道淡淡的血痕。
“少寨主,别来无恙。”他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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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依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澄澈的阳光明晃晃地从窗外射入室内,在地面留下晶莹的光泽,落在角落里的木桌、斑驳的白墙,还落在少年高束的乌发。
“早上好。”瑶依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
明允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决定如实道:“不早,你睡两天了。”
……?
瑶依打哈欠的动作蓦地一顿,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满面愕然。
她以为明允是在同她说笑,可明允板着脸,神情严肃,半点不像在开玩笑。
“不会吧?”瑶依吞吞吐吐开口,手一下下地圈着自己的发丝。
“会。”明允肯定。
她掰着手指算时间,抬眸望向他,慌乱的神情倒显得他才是昏迷三天的那人。
“你身体怎么样?姜洵有把药拿来么?”瑶依紧张地问道,温暖柔和的清风又一次将他包裹。
拿来了,但……
想起姜洵药罐子里装的那堆东西,他哑然片刻,悄悄叹口气,决心趁这个时候把事情解释清楚:“这里是赤水寨。”
瑶依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说这话,连连点头:“我知道啊,然后呢?”
“然后,我出来的地方叫月涌楼。”瞧着少女困惑的神情,他只好又加了一句,“这两不是一个地方。”
瑶依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可能来错地方了。
但将来赤水寨的时候从头到尾回忆,瑶依试图再挣扎一下,小声犹豫道:“也许是化名?再说了,这不就是离鹤川刚好一百里的地方吗?”
化名很合理呀,她起初确实这么想的。
“百里外指的是百里之外,不是说刚好一百里。”明允默然一瞬,再次强调,“月涌楼和赤水寨,绝对不是同个地方。”
瑶依撇撇嘴,失落地点点头。
那明允身上的毒怎么整?现在离开赤水寨去月涌楼会不会来不及?
明允本人对此似乎毫无担忧,盯着她低垂的脑袋,轻描淡写地开口问道:“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脑袋不疼,浑身不酸,没有丁点久睡后的迹象,她甚至不觉得饿。真要说起来,只有她又困了……
瑶依认真感受一番,茫然地摇头。
“没有。”瑶依摇摇头,盯了他半晌后,见他总不和自己对视,颇为不满地撇嘴,嘟囔道,“你看看我啊。”
明允一僵,更加坚定地将目光落在地面,恨不得在他上面凿出几个洞坑,然后再将自己埋进去。
被他逮住后,庞槐同他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叫他心里突然盛满复杂的不满。
“不看。”他留给瑶依个紧绷的侧脸。
这态度倒是让瑶依骤然想起,本该是她在生气的,怎么还被人反客为主了?
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学着明允的模样别过脑袋。半晌后干脆掀了被子,迅速下床,铁了心要故意去他面前晃一遭。
足尖沾地的刹那,瑶依瞪大双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哪不舒服。
她的腿好软好软,像两条棉花似的,完全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明允。”摔倒前,瑶依哭丧着脸喊道。
叫他做什么?他能怎么做?
想归这么想,在瑶依掀被子下床时,明允就精神紧绷,时刻关注着她的状态。瞧见她快摔了时,自然能第一时间同离弦的箭般冲出去。
将将好地接住她,不叫她直接跪在地上。
乌发的末梢拂过他搭在她腰上的手背,痒痒麻麻的,像从前他去苗疆时被虫子爬过的感觉,兴许比那还要难受,别扭感直往心里钻。
但他盯着一晃一晃的发尾,扶着瑶依腰肢的力量稍有松缓,犹豫地问道:“你的头发……是不是突然变长了?”
从前刚到肩膀,现在却过了肩膀,左右轻摆着。
结契者的气息会让灵物特别舒服,瑶依不自觉将额头贴着他肩膀那片有些粗糙触感的花纹,轻轻蹭了蹭,心满意足地将浑身重心搭上去。
闻言她却骤然瞪大双眼,远胜方才的震惊,反手往腰后伸去,果然摸到一缕缕的乌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灵物自降生那刻起,便不会再长大,任何的任何都不该有生长的迹象,在漫长的一生中永远维持着一副模样。
通常只有在他们临近死亡,灵力开始大幅消退时,才会展露出些许人类的特质。比如,头发会变长和脱落。
乌睫上下扇动,瑶依到底只弯着眉眼,瞧着像是有些惊讶:“好像是诶。”
“为什么?”明允抿唇又问。
之前瑶依和他说过的,如她一般的灵物头发不会再长的。
“可能,”瑶依微微一顿,到底没有将自己猜想的原因告诉他,揪着他的发尾道,“它察觉到我喜欢你的头发,所以自己想长就长了。”
明允没应声,松开握着瑶依腰肢的手,转而理顺她底下纠缠在一起打了结的发丝。
“你太瘦了。”他低垂眼睫,退后半步,将手背到身后,柔软又纤细的触感仍留在掌心,带着她特有的温度和木香。
瑶依抖抖脚,伸伸胳膊,恍惚意识到不是腿变得像棉花似的。而是她好像在逐渐变成个彻底的凡人,举手投足不再有从前那般轻盈的、与天地合为一体的感觉。
说不上是好是坏,至少在现在,她不会讨厌放弃长生、变成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可她倒是好奇,为什么会这样子?
绝不是结契的原因,旁的棺灵可都是一个接一个同入棺者结契,没听谁变成个凡人的。
“他不是真的病了。”明允别过脑袋,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末了又往后退几步,像是铁了心要离那股无处不在的木香远点。
瑶依微一愣神,倒是很快意识到他在说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我就说嘛,他那演技不是很行——和我比也是差点的。”
谁家病入膏肓、动不动就咯血的病人,能轻而易举把姜绛那么大个人抱起来又放下?
不过,她又眨眨眼,赞许地拍拍明允的胳膊,肯定道:“你当时没回答我,我还以为你把我的问话问了呢。”
明允抿唇,拍掉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
她这位结契者身上,总有点别扭劲。
瑶依已经放弃弄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左右他拍人的力度也不大,就随便吧,当是入棺者和棺灵之间的小趣味罢。
从窗外卷来的疾风,将垂在床边的一角被褥吹得四下摇动。载着隐隐约约的白色尘埃,像条白练般往明允那飞速涌去,却被瑶依提前打散。
那团风像是有自主意识,仍妄图挣扎,缓缓聚集成一团漆黑的小球。里头藏着瑶依灵力的气息,正是之前注入姜绛腕上那条小蛇那团
紧接着一阵不合时宜的噼啪声,黑球猛然炸开,天女撒花似的将深黑碎片投落在地。
尖叫和哭喊,充斥在周身每一处空间。
刹那间,碎片化成无数黑雾凝成的触手,张牙舞爪地往四周延伸。
瑶依也在这时有了动作。
她一把将明允推到旁边,手中凝聚起银色的光团,只是光亮比从前暗上不少。
银光气势凛然地将那堆黑雾包裹住,确实成功止住它往外蔓延的趋势,只是瑶依自己,却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颇为沉重地叹口气。
好巧不巧,就在方才她半凡人化了,既不像灵物那样不惧怨气的威压,也不像凡人那样感受不到怨气的威压。
颇为丢人现眼地被离开宿主的怨气完全克制。
想从前,只要她不放怨气进体内,它们就奈何不了她。好在现在它们奈何不了明允,还有赤水寨里无辜的凡人。
瑶依叹气宽慰,平静地瞧着自己一点点地被黑雾吞没。
周遭归于寂静。
骤然将,亮如白昼的刀光蓦地劈开重重黑雾,罡风凌厉,将她身侧袅袅黑雾彻底清除。
胳膊被股大力猛然一拽,耳边能听见少年和风一样清浅的呼吸。他好像终于忍无可忍,嗓音里头一遭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你不准再去碰乱七八糟又来路不明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