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元易时说的话,司焰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可是他过后又回去过很多次?他难道不是去祭奠的吗?”
“祭奠……不可能吧,你是有什么误会吗?”元易时不解地看他,“虽然他清扫战场的时间确实有点长,但他俩在王庭出了名的不合,面对面遇见德里克都懒得多分他一个眼神。”
“有这么夸张么?”安静了半天的裴子晏出声问,他的声音在司焰和元易时的针锋相对里显得过于平静,可他的手攥紧了躺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显得并不平静。
“何止啊,”元易时没注意到裴子晏的异常,一拍大腿,说:“你要在德里克面前提到莱恩公爵的名字,他转身就走,过后问他,他还不认账。我听说他们曾经也是师生,怎么就成这样了?”
一经元易时提醒,裴子晏便想起了往昔,他好像确实这样做过,那时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这样的,因为这种行为被智环和暗示淡化了。到现在回想这些行为他才更加清晰意识到他的回避有多严重。
裴子晏重重出了口气,伸手揉了下脸,“你刚才说杀了……德里克是合作条件之一,那还有什么?”
元易时说:“还有就是让我帮他收集溟水星的源石,就王庭里那些,但宫羿把那些源石看得很紧,我一直没办法。后面是他自己跟宫戾联手,协助宫戾上了位,宫戾就把那些源石赐给他了。”
源石是重现他复生循环的必要材料。
司焰听了元易时的话,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笑了笑,看向裴子晏,“这对你倒是个好消息。”
裴子晏百感交集,导致表情空白,大脑像被漂白剂过了一道,茫然一片,不知道该对司焰的话做出什么反应,这消息来得有些太突然了。
这就是塞维尔隐藏的秘密吗?
这就是他恐惧自己离开,祈求自己原谅的原因?
可塞维尔哪里需要被原谅,他从来就没有犯错。
杀他是为了重现复生的循环;找那些源石,也是为了寻找其中是否有他的灵魂,结果肯定一无所获,然后塞维尔又等待了七年。
这七年他是怎样渡过的?他会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被他杀死了?
这好像是更难熬的七年。
裴子晏在躺椅上呆坐许久,等他从纷纷扰扰的思绪中回神,看见司焰和元易时正奇怪地打量他,他懒得去管,目光环视大厅,没看到塞维尔的身影,塞维尔好像一直没来找他。
他抬手摸了自己耳垂上莹白的耳钉,刚刚这些对话塞维尔必然也听到了。
为什么没来?
裴子晏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身,疾步离开了总控厅,往他跟塞维尔的房间走去。
房间的门半开着,像是在等他,裴子晏推门走进去,塞维尔背对他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一瓶开封的酒,他给自己倒了半杯,此刻单手搭着酒杯,那只手的食指上带着狻猊化成的海蓝宝石戒指,闪着安静又温柔的光。
听见了响动,塞维尔也没转身,只是僵硬地坐着。
裴子晏合上了门,靠在门上,看着塞维尔的背影,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似一副唯美浓郁的画,画的主题是充满期待又恐惧失去的爱意,让他心动。
“塞维尔。”他缓缓走到塞维尔身侧,手落到塞维尔的肩上。
塞维尔抬手附在他的手背上,“老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抬头。
“你听见了吗?”他问。
塞维尔一下抓紧了他的手,又颤抖着松开,“对不起,老师。”他转过身一把抱住裴子晏,头埋在他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裴子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另一只手抚摸他柔软的发顶,叹息着说:“你做得很好,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是我让你等了太久。”
他低头看塞维尔:“我才应该给你说对不起。”
他郑重地:“对不起,塞维尔,我来得太晚了。”
“不——不,”塞维尔将他抱得更紧,双臂勒在他身上,重重地喘息,“我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
“不会的。”裴子晏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不会的,塞维尔”他温声安慰,“你做得对,是我的错,我不该把指节给别人,对不起。”
如果他没有把指节给别人,大概他一醒来就会看见塞维尔,塞维尔不会等那么久,不会以为他真的被杀死了,痛苦也会少很多。
他自责又痛苦,想起在昆西侯爵花园的那个下午,那个在灌木里透过树丛看他的幼年裴子晏,那时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好熟悉,到今日他终于能将过往与回忆比对,那个偷看他的裴子晏,跟当初的塞维尔多像。
当初透过灌木窥看他的视线,他从第一天就发现了,他为什么没能早点走向塞维尔?为什么他这么迟钝,没有早点醒悟?他应该在一开始就带上塞维尔离开。
戈尔、宫切、帝国、人类,这些有什么大不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源源不竭的耗材,世界本就会毁灭,又从毁灭中新生。
“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太迟钝了。”裴子晏垂眸温柔看着塞维尔,只能看见塞维尔头顶的发旋,“原谅我好吗?以后不会了,不会离开你,不会不告而别,也不会隐瞒。”
塞维尔埋在他怀里不说话,裴子晏隐约感觉到衣服的前襟有些凉,他哑然失笑,手指陷在金发里和缓的梳理,“你很好,塞维尔,在我这里你做什么都不算犯错,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哪怕你要把这个世界毁掉也没关系。”
塞维尔自他怀里抬头,仰头看他,眼眶泛红,“老师。”他低声唤着,又低下头,用更低的声音,“……德里克……诺亚。”一声又一声。
“嗯。”裴子晏轻轻应他,“我在。”他的手掌落在塞维尔背上,轻柔地抚摸。
然后俯身吻了吻塞维尔头顶的发旋,歪着头问:“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我有必要知道的事情吗?”
他停顿了片刻,“我不想再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我会很不安,你也会。”
塞维尔再次抬头看他,静了片刻,“有。”他说。
没想到真的有,裴子晏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挨着塞维尔坐下,“是什么事?”
塞维尔犹豫片刻,说:“跟智环有关,关于智环的实验是囚鸟计划的源头。”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缓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艾绒重启了这个实验,而我是第一个实验品。”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裴子晏愣了一会儿,“你……是实验品?”他不解地看着塞维尔,“有人强迫你?”
塞维尔摇头,攥紧了裴子晏的手,“我是自愿的。”
“为什么?”裴子晏诧异,“当时的我知道吗?”
“不知道。”塞维尔侧目看他,眼眶微红,“我跟她做了些交易。”
裴子晏叹了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附在跟塞维尔交握的手上,拍着塞维尔的手背,轻声问:“跟谁?”
塞维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咽下去,再用片刻消化,然后深重地吐出一个名字,“艾绒。”
他是在客厅看到那份文件的,那个计划最初的名字是001,封面上刻意地印上了“溟水”两个字。重要的文件看起来落在了客厅,实则是故意为他打造的陷阱,但他当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太年轻了。
那年,他十七岁。
看向那份文件的时候,他没想到这一眼成了最后钉死他的那一刀。
他很快地读完了那份文件,内容很简单,是关于智环的,用智环来调整人的记忆和行为,这个计划完成了动物实验,现在正在招募志愿者。
他看完之后就将文件放回了原处,有些疑惑看着溟水那两个字,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印着这两个字,因为这看起来跟溟水星毫无关系,跟他的老师也毫无关系。
“你偷看?”艾绒出现得很突然,但也可能是暗地等了许久,就等着这一刻,她冰冷又不耐地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受了惊,迎向她尖锐的目光,脱口便说:“对不起。”
艾绒置若罔闻,疾步走过去,将桌上的文件收走,在他面前掠过的时候,她倏然停下,有几分讥讽地笑,“这是我姐姐的项目,如果她还活着这个项目不会搁置这么多年。”
他看着艾绒,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要来吗?”艾绒转过身,正对着他,“继承你母亲的遗志,向她赎罪。”
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会拒绝,这种带着贬低和引诱的话语,不过是艾绒对他的绑架,可是那时候的他是个傻子,他只感觉在他罪恶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救赎的机会。
他其实也有过一丝犹豫,因为他注意到了,那份文件里,这个计划一直找不到志愿者,他不知道原因,却本能地感觉不对。
但是,艾绒又说了一句话,“不然,你站在诺亚亲王身边不亏心吗?他是来教海曼的。”
这一句话将他钉死在了愧疚的黑棺里,像是审判了他所有的罪恶。
“好。”他安静地回答,然后提出要求,“但我要去阿德里安学院上学。”
“你没有资格提意见。”艾绒冰冷地俯视他。
“我有。”他扬起头,“你们找不到人才会来找我。”
艾绒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答应了他的要求。
之后不久,他就如愿去了阿德里安学院,在努尔星和桃瑞丝星之间反复往返,一边参加实验,一边学习。
在他身上,实验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成功。
他的记忆可以被修改,但会自己恢复。他的行为也可以被控制,但也只是一瞬间。可这种成功只存在于他的身上,后面又出现的几个志愿者身上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精神力溃散。这些志愿者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他是唯一的例外。
那时候所有人都找不到原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特殊。
但在后面漫长的岁月里,他回忆过往的时候,思索过他成为例外的原因。他也确实找到了原因——德里克经常会分精神力给他,他接受了德里克源源不断赐予的精神力。
这些精神力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了他,成了庇佑他的源头,它们磅礴有力,浩瀚而稳固,永不会溃散,让他不至于在实验里失常。
可是这种醒悟来得太晚,他已经失去了他的老师,馈赠反而成了伤害,在他腐烂的血肉里又撒了盐。
让他好绝望。
每当他绝望的时候,他就会想,如果当时他将这一切告诉德里克,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德里克可能会更早的离开,后面的一切,不管好与坏,都不会发生了。
他灾难的人生就只会是他的灾难,不会波及到无关的人了。
裴子晏听塞维尔平铺直叙地说,声音平静笔直,没有情绪,没有起伏,他感觉塞维尔像是一根绷紧的弦,但凡松一线便会全盘崩毁。
他一直以为塞维尔去阿德里安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在他眼里塞维尔是个极为优秀的人,比任何人都厉害,他从未想过这居然是一件需要交易才能达成的事。
“您可能想象不到。我那时候太小了,离开桃瑞丝对我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塞维尔平淡地说。
裴子晏叠握着塞维尔的手,将对方的手掌握在两手之间,肌理之间的温热相互浸染,“艾绒和缪尔对你太糟了,让你不敢相信,如果你当时告诉我,我也只会留下帮你,我不会走。”
塞维尔迟疑了一瞬,像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或者是想过,但确实不敢相信。
灯光映进裴子晏的眼底,像是晃着一丝幽绿暗黑地燧影,“我难道属于无关的人吗?我那天义无反顾地去找你,又救了你,一切的行为怎么可能是临时起意?”
裴子晏感觉到塞维尔的手握紧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好像被无数的情绪堵住了,让他无法出声。
“笔记你看完了吗?”裴子晏问,他说得又轻又柔,温和地笑,眼角轻轻地弯起,像是被微风压低了的柳枝般。
塞维尔垂下头,柔软的金发垂落,发丝耀动着如暖阳般的光泽,许久之后,他开口,“看完了。”
“那你应该明白了。”裴子晏与他十指紧紧相扣,“我从很久以前就爱你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这话像是在庞大苍白的世界里猝然降下一滴孤单的雨,在旁人眼中弱得无法察觉,但那滴雨落在手背的感觉却沉重又清晰,能融化一切。
塞维尔缓缓抬起头看他,神情里褪去了那种木然的冷漠,碧蓝的眼眸像是浸在水里的玻璃珠,看起来柔软又破碎,他倾身到裴子晏身边,伸手去摸裴子晏左耳的耳钉。
“我也一样,”塞维尔看着他,双眸将他的影子深深囊括,此刻那蓝色里带着千万缕裴子晏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被剥开了层层叠叠的外壳,终于触及深处的柔软。
“我爱您……我爱你,老师、德里克。”
“嗯。”裴子晏伸手抱住了塞维尔,“我爱你,塞维尔。”
塞维尔也忍不住抱紧他,将头埋在他颈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抱着,浅浅嗅他信息素的味道,那酒味很浓。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酒精软化的硬糖。
他们拥抱了很久,像是要弥补未见的那么多年。
塞维尔吻了吻裴子晏的后颈,将人拦腰抱起,是裴子晏最讨厌的公主抱,但是裴子晏没拒绝,反而伸手环着塞维尔的脖颈。他把头靠在塞维尔肩上,仰头看他英俊的轮廓。
塞维尔抱着他一路走到卧室,将他放在床上,卧室里没开灯,昏暗一片,两人安静对视了片刻,裴子晏以为塞维尔或许会跟他做些什么,塞维尔确实做了,他给裴子晏盖上了被子。
“睡一会儿吧,老师。”他低声说,“你好几天没睡了。”
裴子晏失了语,有点心虚,没想到自己的隐藏被发现,但还是抵抗着不想睡。
塞维尔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睡吧。”
“你会……”裴子晏拉塞维尔的手,但拉不动。
“我知道,但我们快到了,我不会有事。”塞维尔的声音低沉又优雅,好似大提琴,“我保证你醒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睡吧,不会有事。”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了咳血的症状,这期间裴子晏总是假装睡着或者支开他不睡觉,他没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或许是因为真的太久没睡,实在是太疲惫,此刻听着塞维尔这样安慰,裴子晏放松了这几天绷着的警惕,在塞维尔柔和的嗓音中渐渐睡了过去。
Q:他杀了你,恋爱脑是不是要醒了?
德里克:都是我的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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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交易(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