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晏站了半晌没动,像是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让他恍惚了,他直直看着塞维尔,塞维尔也站在那里,蓝色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让人看不清内里的纱,他也看着裴子晏,只是探不清眼底的情绪。
裴子晏像是骤然跌进了一片沼地,或者说他早已跌入沼泽,只是此刻幡然明晰了这一事实。
他知道塞维尔对他的占有欲和窥探欲,也知道这些渴欲有些畸形,只是没想到深刻到了这样的地步,早将他无隐无私的围困了。
塞维尔的某些心结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崖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似乎出了什么事,低声询问:“冕下?”
裴子晏像是从睡梦中被唤醒,皱着眉笑,“你还——真是让我意外啊,塞维尔。”
“您去哪了?”塞维尔盯着他面颊上的血点问,目光逡巡着,又落在裴子晏染血的手上。
裴子晏顺着塞维尔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染了血,崖岷立刻递过来一块湿巾,裴子晏摊手接过,不再看塞维尔,而是细细擦自己的手,将所有的血迹抹去,指间只留下湿巾淡淡的香味。
裴子晏随手将湿巾扔给崖岷,崖岷稳稳接住。
“你的分离焦虑看起来有点严重。”裴子晏戏谑笑着,笑意未达眼底,浮在面上,他目光又在大厅扫一圈,那目光让人惊惧,被他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
那目光最后落在塞维尔身上,塞维尔没动,喉结轻微挪动,暴露了他唯一一丝的忐忑,剩下全是**裸地坦然——是啊,他完全可以让这些人不出现,可他又偏偏带着这些人出现在他面前。
裴子晏慢慢续了一句话,“都挺眼熟。”
塞维尔的指间落在操作台的台面,轻轻点着,“您知道分离焦虑?”他语意停滞,看向裴子晏的目光深邃又沉郁,几近成黑,“您也有过吗?”他的语气非常确定,甚至有一些欣然。
裴子晏没有否认,“我看你的可能更重一点。”他语气又薄又轻,像是日光走过林间,不留痕迹,只有隐喻的树叶暗地生长。
他迈步走到塞维尔身前,跟他站得很近,他伸出掌心,“手给我。”塞维尔比他高很多,他需要仰望着塞维尔。
塞维尔没有反抗,把右手交给裴子晏,被裴子晏握住了手腕。裴子晏解开了塞维尔里外的袖扣,将他的袖子卷起,露出小臂上的图腾,塞维尔的图腾是白色的,他确认了一眼。
樰的光芒在他手中流转成形,变成一把匕首,裴子晏抬头看塞维尔,碧眼中攥着水波般粼粼的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手中的匕首骤然翻转,将塞维尔的掌心定在了台面上。
“首领!”有几个人愕然地喊出声,想要冲上来,被崖岷的各种分体拦了下来。
塞维尔的脸白了一瞬,但他既没吭声,也不反抗。
裴子晏笑了笑,将匕首拔出来,用舌尖卷走了刃口的残血,随后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笑得更深。
“你看,塞维尔,”他举起手,掌心赫然一个跟塞维尔一样的血窟窿,“我会跟你有一样的伤口。”他言笑晏晏地说。
塞维尔失去了那一瞬的氧气。
两人掌心的伤口都很快愈合,裴子晏收起樰,冷静而笃定地点评:“看起来,还是我跟你的联结更深一点。”
这是在反驳宫戾刚才的话,可惜宫戾现在听不见。
塞维尔看着裴子晏的掌心,微微失神,他慢慢从怀里抽出一块帕子,牵过了裴子晏的手,他擦过裴子晏的掌心的每一条纹理,清扫那些血迹,像是在抚摸至上的珍宝,然后,他把那块被血污染的帕子收进了怀里。
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就此停下,他又从台面抽了一张纸,将裴子晏面颊上不知道谁的血抹去,那张纸的归处是垃圾桶。
裴子晏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目光带过塞维尔,转身走了。
崖岷一步不离地跟上,连着那群分体也浩浩汤汤地一起走了,蔚为壮观。司焰看这情形也不多留,转身回房。
总控厅里,看着裴子晏远去,塞维尔才慢慢开口:“查到了吗?”
段谨举着个光屏回答:“刚才有两队人潜进了这艘母舰,然后外面那些人才撤兵的,现在只有一小支舰队跟在后面,但是那个小队的人刚刚好像在太空里接了具尸体回去,接到之后就离开了。需要追吗?”
“不了。”塞维尔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又问,“金册呢?”
肖琦应声而动,将手里的包裹递给塞维尔,“在这里,已经帮您翻译好了。”
塞维尔接过金册,“你们去子舰上休息,注意监测。”
“好。”一行人都退了出去。
塞维尔在操作台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翻译好的金册看了一遍。他看起来好似平静又冷淡,却又不自觉地将册子的封面抓得有些皱,也总是失神去看自己的掌心。
坐了许久,他终于按捺不住,看了眼裴子晏的定位,起身去寻人了。
裴子晏刚洗了澡,裹着浴袍靠在沙发上,黑发半湿,崖岷给他端了盘水果拼盘过来。
房间的门没关,像是在等人。
“我为什么会没办法杀死宫戾?”裴子晏问崖岷。
崖岷想了想,回道:“当您伤害虔诚信仰您的信徒,您当然会受伤。”
“可宫戾并不虔诚。”裴子晏捡了颗小番茄扔进嘴里,“宫家是最不可能信教的,他不是宫戾。”
“可能跟您来到这里有关。”崖岷思索着,“好像听您提过,要终结戈尔的神赐,就要终结奥日帝国,所以不得不选一个人成为您授予王权的皇帝,您选择的人会得到您的神赐,哪怕他不信仰您也一样。”
“不过您不喜欢君权神授那一套,没有以神的身份现世,而是作为宫切的下属出现。”
这倒是说得通,他沉吟片刻,“你之前提到的金册,戈尔的金册,会不会有人得到了金册?”
崖岷迟疑了片刻,“您真的没杀戈尔吗?”
“你觉得呢?”裴子晏问他。
崖岷想了会儿,“我不知道,按照您的说法是没有,可这么多年,他从未出现过。我猜测您将他封印在了王庭的某个地方,王庭不会有人信仰戈尔,戈尔会因信仰断绝而衰微死亡。”
裴子晏想到了什么,“那戈尔会像我这样沉睡又醒来吗?”
“王庭之外还有很多人信仰戈尔,如果他能接受到这些信仰,就不会彻底死去,所以确实有可能醒来。”崖岷说。
裴子晏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细微的敲门声响起,塞维尔带着金册进来了。
“老师。”塞维尔站在门口看着裴子晏,声音沉闷。
裴子晏盯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笑起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塞维尔走到他身边坐下,将手中的金册交了出去,“这是戈尔的金册。”
裴子晏有些意外地看他,目光里又带着些戏谑,他接过金册,随手一翻发现塞维尔已经帮他翻译好了。
“只有半本。”塞维尔补充道。
“另外一半呢?”裴子晏问。
“可能还在王庭。”塞维尔说,“这一半里很多是关于戈尔和赛托的事情。”
裴子晏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开始翻看着金册里的内容。
看着看着,裴子晏像是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这怎么也是日记?”
他指着一段读了出来:“赛托是人类中唯一没有偷窃果实的人,他是人群的领导者,信守诺言,善于弓射,体态修长笔直,肌肉线条很流畅,他很漂亮。他很漂亮?”裴子晏重读了最后四个字,“戈尔真这么写?”
塞维尔拿过金册的原本,金册使用的是之前那种神殿使用的语言,他翻到裴子晏读的那句话,帮他核对了一下,点了点头。
“居然用金册写日记。”裴子晏喃喃自语,接着往下看,“果树上最后只剩一枚成熟的果实,我将它赠予赛托,赛托吃了果实,获得了我完整的神赐,之后他将果核做成戒指,送给了我。我很开心,赛托很好。”
“人类的贪婪引来灾难是很自然的事情,虫灾因不完整的神赐而降临,这是神罚。但是,我没想到,赛托为那些人承担了那些报应,他说他是人类的皇,应该为他们担起责任。赛托很好,但是我很难过。”
“那些神罚日夜折磨赛托,赛托死去又因为我的神赐复活,他的弟弟死了,他很难过,我感觉赛托的状态很差,我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我的神赐里带着死亡的灾厄,我想结束这一切了,我准备好了神殉,我死去一切就会结束。但赛托阻止了神殉,他不想离开我。赛托真好,我想让他好起来。”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求助那个家伙,他跟我权柄相反,不像我这样,总是带来死亡和痛苦,他能来带生命和希望,这样赛托可以活下去,我或许也不用死。赛托很好,但我不够好,我的私心很重,我变得跟人类一样贪婪,我不想用自己的死亡去终结神赐,也不想赛托日夜受苦。神该向谁祈求呢?”
“听说那家伙来了,他很厉害,命运帮他选择了一位新的皇来替代赛托,赛托变得很虚弱,我的神力也快枯竭了,怎么会这样?赛托,我的赛托。”
“贪婪的人类啊,他们背叛了赛托,抛弃了为他们承担神罚的人,我要诅咒这些卑劣的人,我不再为他们神赐,赛托不会说话了,他变得很安静。”
“我真是没用的神,我被人类囚禁了,我太虚弱了,但赛托在我的身体里,我们不用分开了。那家伙终于找到我了,我骂了他,为什么花了这么久。结果我才知道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来生命本身就是一种诅咒,他选中的皇帝对他的束缚很严重,他是被生命绑架的神。”
“我把一切告诉了他,他真奇怪,我怀疑他精神有点问题,他给了我一个很奇怪的办法。但我决定听从,或许我精神也有点问题。赛托,赛托,我很想你,我怎样才能再一次拥抱你呢?我向您祈祷,帮帮我吧,卡谛礼索卡。”
读完这一段,裴子晏皱眉,“他是再说我精神有问题吗?”
崖岷很诚实,“好像是的。”
塞维尔:……
“我选中的皇帝一定是宫切,那宫切对我有什么样的束缚?”裴子晏一边往后翻,一边问,“你们有头绪吗?”
“伤害他会对你造成同等的伤害。”塞维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你没法杀死他。”
裴子晏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想起刚刚见宫戾时的情形,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宫切有可能一直活到现在吗?我记得奥日帝国存在的五百多年里,赛托一直都活着,他有戈尔的神赐,我会不会也给了宫切什么东西?”
裴子晏想起了那个黑色的图腾。
崖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您见过戈尔好几次。”
“可能给了。”塞维尔说。
裴子晏的手指敲了敲书页,朝塞维尔发问,“你应该见过宫切,他手上有图腾吗?”
“他常年穿长袖,我没见过。”塞维尔摇头。
裴子晏若有所思,终于把手上那一页翻了过去,这一页只写着一段话。
“诺亚消失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做了什么,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失。希望他不会食言。赛托,亲爱的赛托,想你,可能是最后一次想你。”
记录到这里戛然而止,裴子晏拿过塞维尔手里的原本,发现前半本被撕走了,只留下这后半本记录。
“看来还是要去溟水,不然我什么也不记得。”裴子晏将金册还给塞维尔,他手搭在沙发背上,朝崖岷挥了挥手,然后支着头看着塞维尔。
崖岷安静的退出去,带上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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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