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课结束,塞维尔依然没有回复。
“你去哪了?”德里克发出第二条信息,打了一个电话,塞维尔没接,然后他找到了崖岷。
“塞维尔去哪了?”德里克问。
崖岷迷茫地看着他,“回桃瑞丝了,去生命科学院,您忘了吗?”
德里克倏地松了一口气,那股一直摧磨他的冷风终于停了。他居然忘了,塞维尔每周去生命科学院做实验,他不太了解那个实验项目,好像跟智环有关。
然后,他联系了艾绒。
“塞维尔到你哪里了吗?”德里克问。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接到德里克的通讯,艾绒有些惊讶,“我还是第一次接到你的通讯。”
“他到了吗?”德里克追问。
“到了。”艾绒点头,她似乎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现在大概在实验室,发生了什么事吗?”
得到确切的答案,德里克心里的烦躁舒缓了很多,他没有回答艾绒的问题,转而问:“海曼怎么样了?”
艾绒面上浮起一个轻松的笑,“他好起来了,像是没病过,谢谢你。”
德里克不意外地点头,“记住你们答应我的事。”
他将要离开了,所以他跟艾绒及缪尔做了一些交换。他让戈尔用最后的神力治愈了海曼的疾病,但莱恩公爵的爵位和财富必须交给塞维尔,那颗遥望星也归属于塞维尔。
他没法给塞维尔别的星星,但这一颗可以。
而为了防止人类的反复无常,他将塞维尔和海曼的生命连接,塞维尔活着,海曼才能活着。
“我明白。”艾绒的笑止住,目光瞟过镜头外,挽了一下自己的碎发,“他什么都会有的。”
她目光从镜头外收回,不经意问了一句,“但,你确定他想要这些吗?”
“什么?”德里克愣了一下。
“没什么。”艾绒一下将桌面的文件抓在手里,眼神复杂中带点慌乱,“他大概明天就回去了,我让他有空联系你。”
艾绒仓促挂了通讯,德里克坐在椅子上,琢磨着艾绒那句话,生出许多茫然。他罗列了人类**中最想要的一切,给塞维尔安排了他所能给与的一切,但好像他确实没问过塞维尔想不想要。
那塞维尔想要什么呢?
木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如晦如影,将松林压抑地笼罩,湿气让空气变得沉闷,落在屋顶的雨声恍惚间像是急切的叩门声,但没有人来。
德里克像昨晚一样靠在椅子里,夜色也如昨晚一样深,只是塞维尔依旧没回他,他反复点开聊天框,心底升起无端的不安。
他的思绪没来由地发散,如果他彻底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他也会这样长久的不安吗?那塞维尔会吗?这种感觉实在太令人烦躁了。
德里克再一次点开聊天框,时间是晚上七点,他发出第三条信息:“我们一起走吧,塞维尔。”
他辗转难眠,拨出去的通讯也没有回响,烦躁的不安隐隐变成了怀疑的不安,但他又犹豫是不是自己太多疑,在混乱的心境里,连困也困得不踏实。
夜沉至寒意深处,星芒宛如闪着光的冰块,半梦半醒间,一阵剧痛突然穿透了德里克不安的神志,将他从不安的梦里拉进现实。
他诧异睁眼,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在做梦,感觉来自到胸口和脖颈的疼痛,他刚缓过来,腰腹又是一阵剧痛让他从茫然中彻底清醒,浓郁的血腥味在房间内扩开,房间内空无一人,没有人袭击他。
德里克他将手从腰腹间抬起,看着满掌的血迹,呼吸停顿了。
胸口和脖颈的疼痛没有伤口,应该是宫切受伤了,而腰腹的伤口意味着有人伤害了塞维尔。
他无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他猛地起身,再一次联系了艾绒,艾绒没接。
联系了缪尔,缪尔没接。
德里克犹豫了一下,联系了海曼。
海曼穿着睡衣出现在视频里,因为时差问题,桃瑞丝现在是13号凌晨2点。
“诺亚老师。”海曼恭敬地行礼,表情忐忑。
德里克开门见山,“塞维尔回去了吗?”
海曼摇头,“没有。”
“那,你父母呢?”这个问题,德里克问得有些犹豫。
海曼回忆了一下,“父亲去了王庭,母亲上班,还没回来。”
德里克心底的不安凝结成霜,“塞维尔去哪了?”
“我不知道。”海曼茫然。
挂断通讯,德里克迅速地找来崖岷,崖岷没什么战斗力,以防万一,他让崖岷先收拾好东西,他独自动身前往桃乐丝。
他要带回塞维尔。
帝国历10年,9月13日,桃瑞丝星。
德里克走在王庭迂曲的廊道上。
这条通往至高王权的通道以白石堆砌而成,道旁雕塑鳞次栉比,野兽仰首咆哮,飞禽展翅欲飞,刻面的毛发栩栩如生。然而,这些生灵再怎么真实,都逃不过虚造的束缚。
从前,摆在这里的雕塑都是戈尔的神像,自从宫切获得了这个国家,王庭就再也没有戈尔的痕迹。因为宫切是一个不相信神的人。
宫切出生在地耀星,或许在他早年也曾向戈尔祈祷过,但在他的父母、弟弟接连死去之后,这种信仰就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在绝境中的祈求没有得到回应,自绝境中反扑之后,理所当然会抛弃原先的信仰。后世也曾有人猜测,或许他不仅不相信神,还憎恨神,因为那些被搬走的戈尔神像都被他亲自击碎了。
德里克白色的军服依然妥帖合身,金色的编线点缀在领口、袖口,盘绕在肩章四周,细长的穗子自肩章周围垂下,抚在胸前的徽章上,掩住了徽章的金光。
他腰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生命科学院满地狼藉,没有塞维尔的痕迹,他在那里看见艾绒的尸体,缪尔消失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王庭的宫切,德里克想不到还能有谁。
他走进王庭这一路,畅通无阻,道旁甚至没有守卫,像是有人故意清空了人手在等待他。
他步履坚定地走进了空静的内庭,脚步声的脆响回荡了许多次,依旧那么清晰。内庭的拱壁高耸,弧线优美,宛如鸟笼的穹顶,穹顶上绘着的图案,被黑暗吞去许多。
德里克来得很急,这会儿离早会还有一段时间,但宫切早已坐在了内庭至高的王座上,他俯视着阶梯下徐步走来的德里克。
“你来了。”宫切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说。
德里克站在五彩斑斓的穹顶之下,仰视着宫切,“塞维尔在哪?”
宫切看着眼前笔挺的人,轻轻勾起唇角,“我不知道。”
“他是无辜的。”德里克说。
“我知道。”宫切答,他的表情松散又得意,“德里克,你封了我的地宫,我找不到戈尔,你找不到塞维尔,很公平。”
“你为什么要找戈尔?”德里克不解,他向来看不懂宫切,这个坐拥一切的男人总是想要更多,“你已经拥有很多了,你还想要什么?我可以许诺你,但是你要放了塞维尔。”
宫切的视线落在内庭高高的穹顶上,那里的壁画依然是从前的,画着戈尔的事迹。
德里克顺着宫切的目光,看向穹顶的画。画里的内容是戈尔自血色的岩浆中托生,生来具有授予王权的神力,他授冠于凡子赛托,而后,奥日帝国诞生。
“我本来也对戈尔不感兴趣。”宫切双眼里阴影像是没有底的涵洞,“但我看了金册。”
德里克脸色微变。
戈尔是他的同族。他们是宇宙中最特别的存在,落后一点的区域会称他们为神,发达一点的区域称他们为宇宙之子,这片区域显然属于后者。
而金册记载着他们的秘密。
“赛托做了五百年皇帝,他的生命漫长不可计数,如果不是我策反了他的近卫,大概他至今也会活着。”宫切缓缓说着,“我在金册里找到了原因。”
“你别太贪婪了,宫切。”德里克叹息着,看向宫切的目光透着些森冷。
宫切不为所动,“赛托为了解决虫灾,放弃了成为戈尔的卡谛礼。赛托死了,戈尔宁愿神堕,也不愿意把成为卡谛礼的机会给我。”
“我找他确实没用了。”宫切睥睨看向德里克,“我想做永世的帝王,德里克。你铲平了十颗星球的神殿,外面的人都称我为神,我为什么不可以是?让我成为你的卡谛礼。”
德里克想起自己残缺的神祭,笑得奇怪又怜悯,“你居然真的妄想成神?”
“我会比赛托做得更好。”宫切目光灼灼,他似乎分外渴望德里克的认可,“你们也不是什么神,只是高于我,不是吗?你选中我,必然是承认我——”
“我没有选中你。”德里克微微皱起眉,打断了他。
“那你选中了谁?”宫切傲慢看他,“塞维尔?”他讥讽地笑,“你大概不知道他背着你做了什么吧?”
德里克不太在意宫切的话,只是笑得轻慢又薄凉,只是那轻慢好像不是朝着宫切,“我谁也没有选。”因为他选不了。
宫切轻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是啊,你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德里克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想起那天他问戈尔——“为什么想要跟他有未来?”
戈尔挣扎着诉说爱意,痛苦又怀念,哀婉地祈求他赐予生。
爱是什么?
德里克疑惑地皱眉。
宫切盯着德里克看了许久,目光里探究**而锐利,但却注定得不到结果。
最后,宫切似乎放弃了这种探究,他靠在王座上,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德里克,同情地笑:“看来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
德里克闻言敛了神色,“你到底想做什么?”
宫切坐直了身体,“你放心,杀了赛托,让我失去了和戈尔合作的的机会,我其实很后悔,我不会杀塞维尔的。”他好整以暇地看德里克,“可人的精神和□□很脆弱,经不起什么摧残。”
德里克沉默地看他,心底隐隐生出许多不安。
“我也有点好奇,你可以为他承担那些伤害?”宫切笑起来,充满恶意,“我目前知道刚才那一刀没法杀死他。”
“他在哪?”德里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深吸一口气,心口像是绷着一根弦,线的另一头被宫切攥着,随时要将他的心脏割裂,这种感觉让他极为陌生,他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宫切不答他的问题,得意地扬眉,自顾说:“你知不知道你杀人的时候有多过分?如果我像你杀人那样对他,你会有一丝犹豫吗?”
德里克偏头看他。
“或者,”宫切懒懒地笑,“我把他扔进火炉里,这样他会死吗?你会感觉到跟他一样的痛吗?又或者,你屈服的时候是因为害怕他痛苦,还是因为你自己不想痛?你不好奇吗?”
宫切低头看自己的智环,“试试吗?试试吧。”
话音落下,德里克感觉到手背撩过一阵火烧的感觉,他低头看向手背,密集的水泡成串出现,又很快消失,疼痛一闪而过,像是没出现过。
“你跟他的联结好像更深。”宫切远远打量他的手背,眼里压抑着疯狂,阴阴恻恻地笑,“别担心,我只是试了一下而已,他还没有进去。”
“嗯”,德里克轻轻点了下头,他看着自己的手背,手握成拳,又缓缓张开,“我知道。”
他低声说着,像是遇上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目光柔和地看向宫切,“其实我也很好奇。”
“什么?”宫切愣了一下,他的手支着头,好像不太理解德里克的反应,“你不在意他吗?”他反问。
德里克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是说:“你站在人类的视角看问题,向来很局限。但这一次,我真的有点好奇了。”
宫切坐直身体,有点不明所以。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德里克摸了摸自己腰腹的部位,又低头看手背,那一瞬而过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人类是不是很怕痛?”他低声问,“所以,你用塞维尔的疼痛威胁我?”
宫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哪怕是最能忍耐的人,也无法在剧烈的疼痛里忍住不恐惧。
“你会痛吗?”德里克抬眸,“你也怕痛吗?”,他问,浅蓝的眼里晃着幽暗的晦影。
宫切没来得及张嘴,细如银发的光自德里克身上飞驰而出,樰化作万千细针破空而去,宫切瞪着眼,来不及反应,细针近身那一瞬先切断了他带着智环的手,同时割断了他的咽喉。
然后是控制关节的韧带。
随后,密如细雨的白针展开成片,不过几秒,宫切已经成了血人,而他甚至没法呻吟,没法呼救,没法反抗,只能在椅子上挣扎着抽搐,喉咙中发出嚯嚯的出声。
德里克懒得看宫切,只是奇怪地打量自己,他抬起双手,慢慢打量,而后看向自己的胸口,再慢慢到腰腹及双腿,他好像在仔细感受什么,肌肉有须臾地绷紧,片刻之后,他的额间滚下冷汗。
他抬头,看向血肉模糊却又生机勃勃的宫切,地上的血和肉积了满地,沿着阶梯流淌,宛如溪流,宫切还活着,双眼恐惧地瞪着德里克。
德里克笑起来,那是个天真烂漫的笑,只是在这场景下莫名让人生出恐惧,“这就是你描述的那种疼痛吗?”他好奇地问。
他又仔细思索片刻,抹去额角的汗,不在意地摊手,“我可能不会因为这种感觉屈服。用这个威胁我没用。”
德里克陈述着事实,开始往前走,“但,塞维尔不可以,”他顿了一下,“你还是威胁到我了。”
他说这话的表情困惑又自嘲,唯独没有别人威胁的紧张。
通向王座的阶梯镀了金,在昏暗的内庭里也显得晃眼,德里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瓷实的脚步声“吭吭”地回荡在寂静的皇庭。
他神采奕奕地看宫切,微微偏头,“你还好奇吗?”
雪白的刃汇于一体,回到了德里克手中,化为光剑,有着不惹尘埃的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