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荆连夜剪片子,隔天一大早就赶地铁往台里走。
今天是交稿的日子,他要赶早去台里把片子给审片的编辑老罗看看,只要老罗说能改,这片子就能上了。
早上五点,大楼稀稀拉拉的几点灯光,大多都是通宵工作的录制厅。
孟子荆抱着笔记本,一路上电梯到十一楼,刚出电梯一抬头就看见八套的节目流程表上自己的照片换了位子,最抬头的那个男人叫袁政,长得还算端正,国字脸,浓眉大眼,算是比较中庸的出镜记者的样子。
只匆匆瞄了一眼,孟子荆就快步走了过去。
“咚咚。”礼貌的敲了敲门,孟子荆推门而入。审片室漆黑一片,老罗有个怪脾气,看片子不喜欢见光,光是窗帘就有厚厚三层,只电脑前一点光源。
孟子荆一进门果然看见老罗又在喝咖啡看片子。旁边有剪片子的阿木老老实实的坐在一边像个接受法官宣判的囚犯忐忑的不安。
老罗审片儿的时候不喜欢说话,眉头皱的很深,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深得像是山沟渠壑,特别烦躁的时候喜欢抽烟,一根一根的抽,看他抽了几根烟,大概就能知道这部片子能不能播。
孟子荆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抱着笔记本站在椅子后面,看着屏幕。
阿木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救星,朝他使了使眼色,孟子荆一看烟灰缸满满的,就知道这片子八成难了。
半个小时的片子,老罗来来回回看了一个多小时,孟子荆看着出镜记者正是那个取代了他的袁政,前前后后出现了七八次失误,这在一个时长半小时的录制节目中几乎是致命的,而且全程的问题太过死板,一看就是提前写好稿子照本宣读的,这种水平的也敢直接上,在播音主持专业训练过两个月的学生水平也比这好。
也不怪老罗皱着眉,阿木怕是也尽力了,但是剪片子这种活儿,材料不好也只能是两眼一抓瞎。
老罗又点了根烟,扭头看见孟子荆也不吃惊,点了点头,随手拉过一张板凳,“你来了,坐!”
“烟掐了吧,这屋子空气流通不好。”孟子荆拉过凳子坐下来,将自己的电脑放上桌上。
老罗看了眼堆得满满的烟灰缸,终于把手里的烟放下了。“怎么?出去一趟,有什么收获啊?”
“有点小收获,你来看看。我昨晚上剪的片子,可能没有剪辑部专业的剪的好,凑合看吧。”孟子荆将电脑调好对准三个人。
笔记本的屏幕黑了下来,白色的字幕随着特效浮现出来,像字迹写在沙滩上又被风吹散——寻人启事。
菜市场嘈杂的背景音没有被剪掉,孟子荆站在画面中间偏左,没有话筒,他清朗透彻的声音却没有被湮没。
“这是华国南方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镇,等待市民的是日复一日的忙碌,但也就是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镇子上也有另一个不敢想象的噩梦。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这里陆续发生儿童走失案件,仅是一公里范围内的菜市场就有八名孩子走失。”
镜头跟着孟子荆转到二丫的家,旁白是后来孟子荆剪片子的时候加上去的。
“这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个接受采访的丢失儿童的家庭,父亲外出苦苦寻觅,母亲在家殷殷的等待,大姐辍学早早的担起生活的重担,因为一个孩子的走失,这个家庭支离破碎,而这样的家庭,在这个镇子上并不少见。”
李二婶那双无神但殷切期待的眼睛在镜头前有几分惊悚的意味,看得让人有种针扎般的揪心疼痛。破旧的房子,年迈的妇人,期期等待的家庭,确实让人震撼。
片子还在继续,孟子荆的声音在其中并不突兀,像是一个小小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和期盼,
“我们在街上看到很多的寻人启事,有些已经破旧打开看不出孩子的样貌,有一个家庭始终不肯接受采访,我们隔着门问过两声,听街坊说,这家的夫妇离婚了,男人重娶了个老婆,只留下这个小屋子里喑哑的嗓音,有时候夜里还能听见低低的啜泣,这是一个家庭的离散,也是这个社会的灾难。”
画面转到派出所,“这些丢失的孩子究竟去了哪里?我们来到当地的派出所想找到一些线索。派出所的只寥寥几个警力,在这个没有监控的小镇子上,找一个孩子无疑是大海捞针,往往只能是记录下丢失孩子的信息,甚至连追查人贩都没办法。”
画面的最后是那张被孟子荆揉了扔到垃圾桶的寻人启事,上面排列着九个孩子的照片,纸张有些泛黄,上面还有些油渍,孟子荆用手将这张皱着的慢慢的抚平。
“这张寻人启事就散落在首都的一些小巷子里,就散落在我们的身边,那些丢失孩子的父母们变卖家产,背井离乡,为了一点微渺的希望四处寻找,你看见过街头举着牌子,发着传单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浪汉,他们原本也有幸福温暖的家,只是因为孩子的走失,他们都家散了,变成流浪的人。”
“我们的身边有很多这样走失的孩童,也有很多这样破碎的家庭,人口贩卖在城市和乡村都肆虐横行,这是一种疾病,如果我们不关注,他将永远无药可医。本期《调查者》带您走进走失孩童的家庭背后。即使希望微渺,如果你看到过照片上的这些孩子,请联系电视台,让这些破败的家庭早日团聚。”
昏黄的灯光下只留下一张揉的皱了的寻人启事,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质问着每个看到片子的人。
看完片子,老罗和阿木都陷入久久的沉默中,直到孟子荆起身将窗帘拉开,打开窗,第一缕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原来天已经大亮了。
“怎么样?”孟子荆敲了敲桌子。
“片子剪得不错。”阿木看了看老罗先开口附和了一句。
“我是问内容,能播吗?一句话。”孟子荆皱起眉来,说实话,他把握不大,毕竟自打电视台成立以来,B组的材料能上的机会寥寥无几,都是A 组开天窗之后,不得以才补上了B组的录制,而且他的这期节目并不讨巧,虽说是以情动人,但是走失儿童的这个话题每天都有人关注,但是真正上心的没有几个。
人都是这样,不牵扯到自己的事,大多高高挂起,哪怕每天穿行在大街小巷看过那么多的寻人启事,路过的传单抓在手上,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扔进垃圾桶了。那些登在电视台报社的消息,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关注呢?这就是现实,残酷的现实。
“你这些材料都肯定真实吗?”老罗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还信不过我吗?”孟子荆反问一句,他知道这事儿有门儿。
“行,这片子播了,但是要大改,你的风格太煽情了,不适合这种严肃的调查节目。”老罗皱着眉拍板同意了。
“诶,老罗,这事儿,你能决定吗?”旁边的阿木插话道,“虽然我知道这回的袁政确实不靠谱,走后门来的人没多大本事,但是那也是咱们今个儿关起门来自家人说两句,要说真的撤了他的素材,上头找下来怎么办?”
“有什么事儿,我担着。”孟子荆和老罗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笑了,有种如释重负,又有点惺惺相惜。
片子最后被改的有点面目全非,但是终于还是播了,孟子荆奔走四方,终于把这个片子的余波压了下来,但是不免还是得罪了那个有背景的新人——袁政。
但是梁子早就结下了,孟子荆也没有刻意讨好的意思,他忙着寻访上回在面馆遇见的六婶一行人,了解S省其他地区的儿童走失情况,跑各地的派出所,了解近三年儿童走失案件的情况,大数据的资料搜集全靠两条腿去一一验证,孟子荆几乎每天出差,忙得跟陀螺似的,没停过。
再说柴辛,回学校之后老是惦记着镇上李二婶的事,一天几个电话催着孟子荆,孟子荆要么不接电话,要么说上两句就挂了,弄得柴辛有些窝火,直到这天在网吧看到了新闻,点进去一看视频,片子被改得面目全非,非但没提帮忙找人的事,就连二婶她们的脸上都打了马赛克。
只在片子的最后打了一行字幕,如有发现儿童走失者与电视台联系。这种无关痛痒的话基本和等同于无。
这一看让柴辛火冒三丈,这也算是他第一次上心的一个工作,最后居然只能是这样两句话一放,心里难受的厉害,立马打了个电话给孟子荆。
深夜十一点,网吧门口的冷风呼呼的吹,柴辛裹着薄薄的牛仔衫一遍一遍的听电话那头的语音,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
就在他终于想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那头孟子荆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刚睡醒似的。“喂?”
“是我。”柴辛深吸一口冷空气,头脑好像一瞬间冷静下来,“你给我说说那个片子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给李二婶她们找宝儿的吗?你这算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给她们找孩子,电视台有电视台的规矩,有些东西不适合播太多,负能量传递太多片子过不了审查的。”孟子荆听得出那孩子的愤怒,但是他没心思跟一个孩子解释太多,职场上的东西实在太复杂。
“不要跟我说这些屁话,你现在说没答应了,当初是怎么说的!”柴辛最烦孟子荆这些套话,一个忍不住就开始爆粗口了,“我真他妈的看错你了!”
晚安,小天使们。隔日晚上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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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