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生理盐水顺着滴管滴进少年的手背,他面白如纸,轻瞌着双眼,即使穿着衣服也能明显的看到他的肩胛骨。少年的脆弱在空气中蔓延,他年轻的生命正在衰减。可能是这个病房太沉重,前几天还开得旺盛的花早已枯萎。
连花都不愿意停留,还有什么能为他停下脚步呢。
“哗”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楚亦冬拿着几盒药走了进来,他另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和少年的病历单,像所有医生那样,胸前的口袋还夹着一只笔。
楚亦冬伸手在他的额头探了探,已经是正常温度。他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接着他瞥了眼还在滴水的吊瓶,还有一小半,楚亦冬想着自己也没什么事,就拉了把椅子坐在少年旁边,看着吊瓶以免回流。
他翻了翻少年的病历单,它很厚,全是少年的前几任医生给他写的笔记,除了有气管炎外,他还有一种病——QA2。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和臆想症很像的东西,但比臆想症严重的多。臆想症只是单纯的幻想,而QA2则是从自己身体里强行剥离出一个幻想人格,想象着那个最希望出现的人陪在你身边,会和自己说话,会照顾自己,而自己完全听从幻想人格的话,说什么做什么。但其实都是自己心底里被埋葬或者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指使而做出的,一旦发病,是很难叫醒的,除非做出能刺激到他的事,危险系数很高。
楚亦冬翻回第一页,那是他的个人档案,名叫左霜,今年17。家属栏上空空如也,是楚亦冬意料之内的。
这是他第一次和左霜见面,他的前任医生受不了那种压抑的环境,哭着找到院长张璟明说:“您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心都碎了,那么可怜的孩子,还是全国唯一一个得了QA2的人,我很想治好他。可是他就像枯树上最后一片树叶,摇摇欲坠的,只要风一来就被吹走了。我想抓住他最后一丝维持生命的线...可是我发现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死就死了...”她捂着脸,近乎崩溃道:“您换个人治疗他吧,是我资历太浅,高估了我的医术,我帮不了他...对不起。”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楚亦冬也在场。连续的哽咽把她的话顶的支离破碎,不过事情大概他已经了解——她放弃了对病人的治疗,也就是说,她放弃了那个病人。
楚亦冬是张璟明的学生,正好需要就诊经验,于是他便问楚亦冬愿不愿意治疗左霜。
他一时答不上来,对那个病人同情是必然的,但同情是作为医生都有的东西,它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更何况,楚亦冬没有经验,如果答应的话,那么他就是楚亦冬的第一个病人,他必须负责到底。
“我考虑考虑,可以吗。”
张璟明应了,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桌子上一个蝴蝶的摆件,良久对楚亦冬说:“这个摆件是左霜那孩子送我的,就是那个病人,”他顿了顿:“他一开始不是这样,刚来医院的时候,他很活泼,我能看出来,他对生的渴望很强烈,眉眼带笑,总是窜进我办公室,不知道捣鼓什么。”院长说到这,脸上挂了些许笑容,回想着从前的美好。
左霜在那时候既开朗又热心,看到腿脚不便的老人就过去扶,遇到小孩子就想去逗,可以说是和现在判若两人。当时全医院的人都认识他,那段时间是医院为数不多的轻松氛围。没过几天,左霜就把这个摆件送给了他,是亲手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张璟明觉得太贵重没要,左霜硬是塞给他,他没法,问他偷偷去办公室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办公室有一种图纸,是这只蝴蝶的设计图,他一直没时间做,看到这个一模一样的就猜到了。果然,左霜应了,笑的眉眼弯弯。
可后来,左霜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张璟明也不知道原因,但即使他这样,也依然很乐观,还开玩笑说死了就把骨灰撒进海里,这样他就永远是自由的,像那只蝴蝶一样。
张璟明眼睛一瞪,哪能容忍他说这种话。把人摁回床上吃了药,这才消停了点。
之后张璟明查了很多资料,想弄清楚左霜的病情。直到他查到了QA2,那是很罕见的病,得这种疾病的人全世界都屈指可数,他当时也只是略微了解了一下,便嗤之以鼻,去查别的可能性。
左霜怎么可能得这种疾病,他想,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不可能的。
再后来,左霜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再能见到他的笑容,就像被掏空棉花的布娃娃,只剩空壳。
他找左霜聊过很多次,想试图改变这种现状,可他发现,左霜一点反应都没有,哪怕是一个眼神都不在他身上停留。张璟明能感受到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悲哀,来自左霜的心里。
之后他便开始给左霜不停的换医生,无一例外,没有一个是能坚持下来的,像那位女医生的哭诉,也很常见了。
说到这,张璟明的眼睛微微湿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楚亦冬沉默不语,许久后他说:“我去看看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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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霜的病房被安排在四楼,这一层非常安静,因为这一层只有左霜一个病人,就连楚亦冬故意放缓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来到左霜的病房门口,透过小窗,他看到左霜坐在床边,盯着窗台上那些有些枯萎的花,半晌,左霜支起单薄的身子,随意披了件外套,走到窗外将手伸出去,静了片刻,说:“好冷,楚亦冬,你那边冷不冷?”
“......”
.
楚亦冬回到张璟明办公室,问:“他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张璟明没有回答他,起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楚亦冬说:“自己看看吧。”
资料上记录着左霜从第一次发病到最近一次,发病时做过什么,有什么具体状况,危险度等都被写进这些纸张里。
明明是很详细的文件,可楚亦冬却觉得呼吸一滞。
“公布了吗。”
张璟明很平静,说:“当然没有,左霜是第三个病例,前几个都死了,在不清楚的情况下,公布只会引起高度重视,这对左霜来说并不是好事。”
看着那些记录,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左霜的痛苦。
楚亦冬声音有些哑,问:“发病后...怎么处理的?”
“打一针镇定,然后打一管3-C。”
楚亦冬猛地抬头,他愣住了,之后由僵硬转为愤怒,道:“3-C?是你疯了还是医院疯了,你们给他打那种东西,是嫌他活的还不够痛吗?!”
3-C是楚亦冬制出来的药,和它一个系列的还有两个,1-C和2-C。这些都是特效药,疗伤速度比普通的要快,但对身体也有一定程度的伤害。
1-C的作用是恢复那些手术难以愈合的创伤,副作用会导致患者上吐下泻,失眠多梦。这个副作用持续的时间很短,可以说是C系列里最温柔的一种药。2-C是造血因子,在失血过多大于正常需求量的时候可以使用,但它对身体有排斥反应,在滋生红细胞和血小板的同时,它还会抵消掉一些白细胞,造成免疫力下降。用的因子越多,白细胞丧失的越多,不到万不得已,2-C是不会拿出来使用的。
同样万不得已的药是3-C,它是治疗绝症的药,不止是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绝症。它是楚亦冬认为最失败的一种药剂,因为造成的副作用很大,会导致患者出现大量幻觉,暂时忘掉一些记忆,药效一旦发作,就像百万只蚂蚁在皮肤上撕咬,那并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痛苦,如果再严重一点,就完全是禁药。
张璟明是知道这些的,在楚亦冬制这些药的时候,张璟明也帮了忙。可他明明知道,却还要用在左霜身上。本身QA2就会产生大量幻觉,再加上3-C,左霜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的。
楚亦冬眉毛拧成了结,怒不可遏道:“C系列的使用授权人是我,无论什么时候用都必须征求我的意见,我在做C系列的之前就说过,为什么不问我?QA2已经很痛苦了,3-C他怎么可能承受的起!”
张璟明没有说话,沉默了几分钟后,他缓慢开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把你当成他的幻想人格吗。”
楚亦冬顿了顿,摇头。张璟明看着他,也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明明你俩都没见过面,为什么左霜的幻想人格是你呢。”
“我观察过,他对你,就像酷暑时唯一的一颗树。”
“...”楚亦冬半天没说话,良久,他沉声道:“我会治疗他,但前提是,你们不能插手。”
“可以。”张璟明答应的很痛快。
给左霜打3-C确实是他擅自决定的,但他也是别无他法。三年前,左霜第一次发病,他杀了一个女护士,她甚至都来不及喊救命,就被一击致命,他拿刀割了她的大动脉,那个护士就失血过多咽气了。就在他还想继续拿刀捅向那个护士的时候,张璟明下来了,他全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喊左霜,在看到左霜眸中的冷意和脸上的血渍时,那个他最不承认的病情隐约浮现在他脑海里——QA2。
“...左霜!”
左霜略显机制的停下来,扭头看他。他的眼神虽冷,但很空洞,没什么感情。张璟明四十多了,看到这个场景,心里还是被人猛地一揪。
答案已经在张璟明眼前了,可他还是不信,颤抖着对左霜伸手:“我们回去...左霜...我们回去。”
后来左霜的种种行为,都在告诉张璟明,他就是得了QA2,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改变不了。
从那以后,张璟明就想,自己一定要治好这个孩子,不管有什么代价。
回忆到此结束,楚亦冬的指尖刚触上门把手,张璟明就叫住他,说:“QA2危险系数很高,你要保护左霜,也要小心左霜。”
楚亦冬皱了皱眉,回了句“知道了”,便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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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合上病历单,注视着床上的少年。他很瘦,骨感之美尽显。额前的碎发盖住了他的眉,微遮住他的眼,面容清秀,白皙修长的脖颈隐入领口,宽大的病号服还隐约能看到他的腰身,像一件精心雕刻的艺术品,。是生病的缘故,楚亦冬总能在无形之中感受到他的脆弱和疲惫,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蝶。
左霜颤了颤睫毛,缓慢睁眼。
今天的太阳很大,阳光有些刺眼,照在玻璃上,射出左霜琥珀般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芒,可细看,又像笼了一层薄霜,把那点星光不着痕迹的掩了下去。
人如其名,楚亦冬就算和他离着些距离,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冷气,如深冬刺骨的霜。
一时间楚亦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空气显得有些寂静。半晌,左霜轻叹道:“16...”
“什么?”
左霜转头看他,说:“你是第16个来治疗我的医生。”
空气中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不知是因为房间太沉重,还是左霜有些倦怠的眸。
楚亦冬突然想起了那位女医生,沉默了一会,有种莫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出去走走,可刚一抬头就对上左霜的眼,迫使楚亦冬定在那里,与左霜对视。
时间像被暂停了般,左霜望着楚亦冬,视线慢慢攀上他的眼。深邃如寒潭,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清雅绝俗。
“医生怎么称呼?”
楚亦冬回过神,刚要说:“楚...”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嘴,想了想,道:“周溯。”
左霜准备拿杯子的手顿了顿,没听清似的又问:“什么?”
楚亦冬起身把杯子递过去,平静道:“周溯,叫我周医生就好。”
会持续更新《痛蝶》部分,是承接《可燃冰》的一个作品,和它有一些关系但不多,还是比较偏向是新内容,想过另开一个坑去拟文,但是想到我也写不了多少,就临时把它放这里看看能不能和《可燃冰》联一下。
新作品望支持~[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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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痛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