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蒂尔德的不完美一生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祖父在佛罗伦萨停留的比计划得要长，我已经在威尼斯待了快一个月。卢卡先生整天忙碌，只是偶尔露个面，多数时间我是和女管家乔万娜一起。那是个三十出头，相貌平平的刻板女人，已经在这个家里服务了十几年。虽然是仆人，却俨然女主人一般支配着家中的一应日常事务。她是我在威尼斯唯一的噩梦，从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她起我就一直很畏惧。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和安德烈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被她严厉斥责，教导我们注意保持得当的举止。

在我小的时候，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通常可以相安无事。近一两年来，她变得格外暴躁苛刻，有的时候近乎不通情理。几个月前一天晚餐时我随口和卢卡先生讲了个关于米兰宫廷的八卦笑话，第二天就被她板着面孔训诫了半个早上，指责我近来的“轻浮举止”。出于寄人篱下的自卑，我照例一声不吭地听着，眼睛专注地盯着她那不停开合的薄嘴唇，想象着在那两片枯燥乏味的嘴唇上添两撇棕色小胡子会是什么效果，想得出神便笑了出来。她脸上的错愕愤怒本已昭示了我接下来的悲惨命运，另一个仆人及时的出现暂时解救了我。趁着她训诫那个人的时候，我逃之夭夭。虽然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不过我还是打定主意，从今以后要在她面前装作不苟言笑的样子。和她独处的时光里，我大半时间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或者坐在起居室里专注于绣布上的工作，要不然就是面前摆上一本圣经装模作样地念念叨叨。

这个早上真是清静得奇怪，居然听不到乔万娜大声训斥“佣人们”（虽然她自己也是佣人，不过显然她本人不这样认为）的声音。我不厚道地猜想着是不是她病倒了，并且热切地希望这是真的。很快我失望了，得知乔万娜只是被派出去办点事，傍晚就会回来，不过至少白天能耳根子清净了。自从不再是一副“小鬼模样”之后，我的处境改善了不少，不单日常开销丰厚了不少，而且在阿斯蒂也不再有人叫我‘私生女’了。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温情脉脉起来，只可惜我实在不会自欺欺人，根深蒂固的危机感让我怀着不安的心态观望着一切，思索着祖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可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我正对着窗外的蓝天发呆，有仆人通禀，主人在书房叫我过去。

我进去的时候，卢卡先生正专心致志地读着摊在面前的一封信。他没有抬头看我，只是让我在他对面坐下等一会儿，然后铺开信笺，拿起鹅毛笔在金制墨水瓶中沾了下，动作利落地回了封短信，把它折叠好打上封蜡放在一边。然后拿起另一封信，用一把珐琅手柄的银质拆信刀轻轻一划便拆开了信。我出神地看着他熟练灵巧地摆弄着那些精致的文具，觉得颇为有趣。话说回来，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再结婚。安德烈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他父亲年轻时让本地少女们集体害上了相思病。尽管现在已到中年，在他身上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的印迹，他就像腌过的蜜饯一般保鲜。这些年也还是不断有些体面人家为女儿向他抛出橄榄枝，最后总是不了了之。乔万娜大婶对这个结局很满意，我却为此感到十分遗憾，因为实在讨厌一个身份卑贱的女管家在这里发号施令，如果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就好得多了。

“你在想什么？”他瞟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手头的事情。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毫无创造性地回答了一句废话。

他以罕见的幽默感戏谑般地干笑了两声：“说吧，我很有兴趣知道。”

“好吧，我在想您为什么一直不肯结婚。”见他不再板着脸，我突然胆大包天邪恶地想逗逗他，于是毫无顾忌地说下去，“不少有年轻姑娘的人家对着您垂涎欲滴哪。”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您的眼睛从来不会望向女人们身上。”我低头拿起他桌上的孔雀石镇纸玩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相当放肆的话，“还有人说您对女人不感兴趣。”意识到自己失言，我的脸红到耳朵根，乖乖地放下手中的镇纸，低头搓着裙摆，思索着该说点什么补救一下。

“听起来你很希望我结婚？”他突然停下笔来盯着我问。

“没有的事，您的事情和我不相干。”我眼望着别处，表现得满不在乎。

“你的好奇心很重。”

“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不过我生来如此。”我笑嘻嘻地回应着。

“好吧，小姐，关于我的婚姻和我的女人，你的好奇心会得到满足的。”他放下笔，把写完的信件整理好放在一起，“不过眼下我倒是认为你该多多关心一下自己。”

“什么意思？”

“我也很好奇你会嫁给什么样的人。”他微微眯起冰蓝色的眼睛打量着我，此刻那眼神显得变幻莫测。

“无可奉告。”愣了一会儿之后，我回过神来矫揉造作地挤出一个妩媚的笑脸，“我也不关心，反正选择的权力不在我。”

“如果你有选择的权力呢？”

“没有必要去做不可能的美梦。”我用三个手指捏起他放在桌上的鹅毛笔，在空中像写字似的比划了两下，“我只有选择自己在婚书上签字，或者别人抓着我的手签字的权力。”

“您会为了一个可爱的女人而损失一笔嫁妆吗？”我问了一个刁钻而直白的问题，没等他回答，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下去，“当然不会！因为您是威尼斯人。大多数脑子正常的人当然也不会。可我祖父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所以我也很想看看是哪个傻瓜会上当呢。”说完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叫你过来是因为有你一封信。”不耐烦我的疯癫样子，他言归正传。

我有些惊奇地接过来，用相当粗暴的方式撕开信封直接打开，一口气读完。是安娜来的信，她欣喜地讲述了近期的一次狩猎，她打了好些野兔和野鸭，末尾问我什么时候回米兰。她热情洋溢的文字让我心虚不已，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真诚地回复又不会让她感到伤感。

“还有，你祖父明天到。”

“真的？又是好消息！”

“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过得很愉快。”

“是很愉快，只不过……”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有个恼人的卑贱女人在这里吵闹得让人心烦，想想还是算了。

“只不过什么？”又是讨厌的刨根问底。

“没什么。”我笑了笑，跳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溜小跑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