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梓瑶睁眼。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并不是梦到自己睡醒,目光所及是屋顶,偏过头见门窗紧闭,但她知道有人在屋外。
窗外果然传来玄霄的声音:“醒了?”
玉梓瑶回道:“是的。”
是醒了。无论是做梦还是这三个月的修养,相较之前的浑噩,她的确是醒了。
她又穿上了那套白丝线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衣,那件衣服是师父亲手所作,针脚细腻,花样栩栩如生,绣的是花叶银白的重瓣扶桑,自衣摆至肩头簇拥而不滥俗地绽放,衬得她整个人更出尘空灵又华贵异常。她扯下束发的长长红线,一圈一圈缠绕在左腕,首尾相连处用食指点出一枚指甲大小的六角雪花,拉上袖口遮住那段红线,再以一根青白丝带挽起长发,除了腰间一朵通透莹白的梓花状玉佩外再无其他装饰。
她背上行囊拉开门,玄霄就靠在窗边双手抱胸偏过头看她,见她这身打扮出来,不由放下手转过身问道:“你想好了?”
她说:“是。我要回江南。”
不是“我想回江南”。
她已经确定再继续呆在这里空想没有意义,她要找的真相,不知道在哪里,反正不在这里。
因为当年的人、可能知情的人,都不在这里。
她向玄霄道别:“这三个月,多谢了。”
玄霄摇摇头道:“不必道谢。你伤还没完全好,不如我送你一路。”
“多谢。”
玄霄没什么行李要收拾,只去另一间屋子取了些药材。玉梓瑶背着行囊等玄霄前来,要走之前,突然转过头去看漫天风雪,忽然感慨,说:“我竟然看了这风雪十年。”
玄霄纠正她:“这里的只有三个月,其中的两个月你还躺在床上。”
玉梓瑶心想这是一种修辞手法,谁又说得准确她到底看了多久,而且,这里和那里和那里的风雪又有什么不同?
玄霄接着说:“我从小到大看的都是风雪,十年二十年,并没有什么区别。”
玉梓瑶莞尔:“我也只是小时在来的路上看过杨柳青青山花烂漫,看过小桥流水渔舟唱晚,常说物是人非,想来区区十年,景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不如这一路上,我带你看个遍。”
玄霄偏过头瞧她:“我只送你一段。”
意思是,要看风景,你自便,到时候我可不在。
玉梓瑶觉得把天聊死是自己的问题,认识玄霄十年了,就没和他怎么好好聊过。
往后不再说话,玉梓瑶跟着他沿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往下走是因为他们之前在山峰。这山是一座与另一座山在山脚相连的山,山顶孤立,和那座山比起来小得多,所以称为小山峰。
小山峰和那座山地处北方,终年风雪不断,积雪与冰更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那座山叫青山,因为上面有个宗门,叫青山门。
青山主峰和小山峰相距不远,两山可相望。可她这三个月一直没看见,一半刻意一半巧合。
刻意是这么多天,她无论临窗远眺,还是出门在山顶转悠透风,都没往那边望。她知道那座山在窗户的左侧,所以她总会偏过头看右侧,雪压松柏很好看。出门时也会刻意正视前方,背向青山,看向南方。
巧合是今天出门的时候,她走在玄霄左侧,很自然地就右转身体等待玄霄关上院门,然后对话,然后前行,跟着玄霄走向台阶。
她知道背后就是青山,到离去她也没看一眼。
玉梓瑶脚步迟缓,低头看台阶,这台阶……好像一直都这么干净。
当年她一个人走上这座小山峰时,身边风雪大作,可一路上的台阶都没有积雪,她还以为这是因为在这座山上修行的同门们日日打扫。可是到了山顶发觉山上空无一人,后来在这休养三个月,更清楚这座山里除了他们之外一直无人居住。
那这漫天风雪里保持干净的台阶是怎么回事?
玉梓瑶盯着一片雪花,雪花飘飘转转,落到台阶附近就像碰到了一个屏障,化成水沿着屏障边缘滑到台阶一侧凝结成冰,这个过程很快,不仔细看还以为雪花是落到某处就消失了。
玉梓瑶有些疑惑。
这是那个阵法。为什么小山峰会有这个阵法?
玄霄回头等了她片刻,也看见她盯着雪花若有所思,待她走到他跟前时,他问:“这个阵法有一定年头了。怎么,看你样子,像才第一次见?”
“我那时候还不到七岁,光爬上来就耗尽气力,哪里还注意到这个,我还当是同门打扫的。后来重阳和我说过这个阵法,我当时竟没将它和小山峰联系起来。”
玄霄不再接话。玉梓瑶心中堵着一腔苦闷,垂眼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悲戚按回眼底,眨眼的同时抬头远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们还在孤山高处,如果站直直视前方,面前是茫茫天空里云雾与飞雪。
玉梓瑶眼前忽然出现那座山,云雾缭绕、漫天飞雪的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山。
那不是真实的,因为那座山在身后。
她闭上眼感叹,好大一座山,怎么就容不下自己。
那时她六岁半,初次修炼青山门寒冰诀便冻结了方圆三里。睁眼时天地雪白,四周是长老们维持的结界,而自己被困在结界内。
说是被困在结界内是因为,那些长老展开结界不是为她运功护法,而是为了不让寒气再往远处蔓延——虽说青山上处处是寒气,可那寒气远不如她。
因为她体内天生寒气。
这寒气太重,差点就要了她的命,还只能靠药物抑制,为此求医服药多年,最后母亲托人将她带到青山,想让她学习青山门功法来控制体内寒气。她到青山门后,机缘巧合学到了完整的青山功法,加上体内本就有寒气,发动功法时自然强于常人。
那天正巧是青山门一年一度宴客的日子,各派掌门各路英雄豪杰都在宴上。
她一举成名,之后却被遣来了荒无人烟的小山峰自生自灭。
玉梓瑶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意识却像一步一步走到当年六岁半的她面前。
恍惚间她仿佛在小山峰峰顶院落的窗外,看着双手托腮靠在窗沿望着青山的自己。两个玉梓瑶在想同一件事情。
她才六岁半啊。
……
“梓瑶!”
她回过神,转头面向玄霄:“抱歉,走神了。”
玄霄面无表情,只眼里有些担心。他见玉梓瑶越走越执拗,脚步越来越沉重,喊住她只是想把她喊醒。她醒了,他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想了想才说:“你说要回江南,往哪走?”
当然是往南走。这是什么傻问题。
可是玉梓瑶想了想,慢慢望向了北方。
玄霄顺着望去,北方是在风雪云雾和小山峰上高大松柏的遮挡下仍然可见的青山。
她的视线其实落在青山更远处。
“北境。”她缓缓说,“我想……先去一趟北境。”
玄霄皱着眉看她:“他早就回去了。”
“……我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