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镇离若河县有一段距离,崔家马车抵达县衙大门时,已经巳时三刻了。
杜长兰轻盈的跳下马车,将崔大郎惊了一下,见杜长兰朝车内伸开双臂,将杜蕴抱个满怀。
小孩儿欢喜的抱紧他爹的脖子,依赖的蹭蹭,没有一点儿落地的意思。父子俩亲昵的很。
崔大郎一时哑声,杜长兰如此跳脱,毫无人父的稳重,他怎么会觉得杜长兰心有城府。
崔大郎暗道自己谨慎太过,他对父子二人笑道:“长兰,我们走罢。”
崔家从商,自然同衙门交好,两人进入衙门,不过两刻钟,一切事宜都处理妥当。
崔大郎领着杜长兰回崔家,茶水点心招待,小半个时辰后,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进屋。
崔大郎呷了一口茶,温声道:“银钱按照长兰的要求备齐了。”
“多谢大兄。”杜长兰笑盈盈道谢。而后将契约书同五十两银票一同放入怀里,剩下三十两是两个十两银锭,八两碎银和两百文的铜板。
两个银锭塞书箱,八两碎银系腰间,剩下两百文铜板被杜长兰随手放进杜蕴怀里:“见者有份。”
小孩儿欣喜不已,郑重道谢后,双手紧紧抱着钱袋子,小脸紧绷。
崔大郎:………
崔大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眼见时辰不早,崔大郎邀请杜长兰父子在崔家用午饭,却被杜长兰委婉谢过。
杜长兰想在县里逛一逛,他牵着杜蕴的手走在长街上,经过糖葫芦垛子,小孩儿挪不动脚了,眼巴巴望着。
“爹,我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杜长兰挑眉。
杜蕴解开钱袋,小心翼翼数了四文钱过去,父子俩一人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
摊主心道小孩的家人真阔绰,给三岁孩子这般多零用。
杜蕴拉着他爹的手逛街,四处张望,不时蹦几句话。
杜长兰叮嘱他:“小心点,别噎着。”
杜蕴顺口应道:“嗯嗯。”一看就没往心里去。
街上有卖画像的,有杂耍的,虽然他们经过时对方正在休息,但从周边摆设才能猜个一二。
杜长兰看着条凳和旁边的石板,嘟囔道:“还真有胸口碎大石啊。”
“爹说什么?”小孩儿仰着小脸,嘴边都是糖渍。杜长兰有点嫌弃:“没什么,吃你的。”
忽然一阵奇异的香味传来。
“烧饼,梅干菜烧饼……”
“饼皮嘎巴嘎巴掉渣的烧饼…”
杜长兰驻足,他家老头儿就好这口。杜蕴看着他爹的模样,若有所思,少顷松开他爹的手,迈着小短腿奔向烧饼摊,奶声奶气问:“婶婶,梅干菜烧饼多少钱一个?”
妇人愣了一下才道:“素的两文钱,荤的四文钱。”
杜蕴解开钱袋子,数了六文钱,“一个素一个荤。”
妇人迟疑,远处的杜长兰对妇人点点头。杜蕴有所觉,也回头朝杜长兰笑。
小孩儿嘴角的糖渍泛黄,把精致的小脸都涂成花猫,但那双眼却笑如弯月,杜长兰忽然没那么嫌弃了。
杜蕴一手拿着一个烧饼回来,“爹,给。”
杜长兰明知故问:“怎么给我买荤的?”
“爹喜欢吃荤,我知道。”小孩儿得意的晃晃脑袋。
杜长兰蹲下来,同他平视:“那你知不知道,你不买这些吃的,就可以买你喜欢的东西。”
“可是我喜欢爹啊。”杜蕴想也不想道,又故意压低声音,偷瞄杜长兰:“刚才爹望着烧饼摊就是想吃对不对。”
小崽儿眯着眼睛笑,那小表情仿佛在说:我都知道喔。
杜长兰上手呼噜了一把小崽儿的呆毛,心里同日光一样热乎。
父子俩继续逛街,一道犬吠声突兀传来,杜蕴瞬间被吸引注意力。
“爹…爹,有小狗!!”
他牵着杜长兰朝狗摊子跑去,破旧的竹篓里,几只巴掌大的小狗欢快吠叫,什么毛色都有,十分有活力。杜蕴蹲在摊前爱怜的抚摸小狗,被舔的咯咯笑。
卖狗的小贩是名年轻男人,他见杜蕴喜欢,于是忙对杜长兰道:“我家的小狗可有灵性了,给令弟买一只吧。”
逗狗的杜蕴抬起头,认真道:“他是我爹。”
年轻男人愣了愣,立刻对杜长兰改口:“令郎真是聪慧大方,可爱讨喜。这么乖巧的孩子,兄台给他买一只小犬吧。”
杜长兰嘴角抽抽,这小贩顺口胡诌的本事,卖小狗真是屈才了。
“走了。”杜长兰唤道。他养一个杜蕴就够了,没精力再养狗。
杜蕴不动,小手依依不舍的抚摸一只小黑狗。
杜长兰眯了眯眼:“那你自己玩,我走了。”
杜长兰利落走人,须臾身后跟来碎步声,杜蕴主动牵着杜长兰的手,没掉眼泪也没撒泼耍浑,只是没有像之前一样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
杜长兰狠下心肠,狗有体味,乱拉屎,滂臭。不养。
“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杜长兰冷漠接茬:“耳大垂厚,眉浓密顺,眼睛漆黑含光,乃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位极人臣,无限尊崇。”
相师:………
你这人把我的词说完了,我说啥啊。
杜长兰:“嘁。”
杜长兰带着儿子离开,将相师气了个倒仰,旁边的算命瞎子呵呵笑:“遇上硬茬了?之前就跟你说多准备几套说辞。”
年轻相师咕哝:“可是刚才那人的面相当真极好。不止他,连他身边的孩子面相也十分好。书上画的贵人相就是那样的。”
他迅速翻着书籍,忽然咦了一声,“好神奇,其他面相相似,只是眉眼不同,竟然是短命之相。”
瞎子摇头笑笑,只觉得年轻相师被人戳穿还在死撑,也不再理会。
怼了一波骗子,杜长兰心情愉悦,带着儿子在面摊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
“叔,我手上黏腻,能否讨碗水清洗?”
摊主爽朗应了,杜长兰把儿子叫过去一起洗手,结果发现小崽儿抿着唇闷闷不乐。
杜长兰告诉自己,孩子不能惯。不然哪天杜蕴要天上星星,他也得摘一个不成?
父子俩沉默吃面,杜蕴扒拉着面条,无精打采。
杜长兰:………
杜蕴的小身子忽然腾空,他下意识圈住杜长兰的脖子:“爹?”
杜长兰面无表情:“你要是不把狗.管好,我就揍你。”
杜蕴怔怔出神,而后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连连应声:“我一定照顾好小黑狗!!!”
小孩儿激动之下,直接说出了心里最中意的那只。
他眉飞色舞的保证,兴奋道:“娘也很喜欢小狗,她以前还绣过小狗手帕,有小黄狗,小白狗,小花狗,本来还有一条小黑狗……”
见小孩儿又萎靡了,杜长兰顺着问:“小黑狗怎么不绣了。”
“后来发大水,娘只来得及带我逃命。”母亲死亡的阴影再度笼罩,杜蕴落寞的靠在杜长兰的肩头。
日光烈烈,周围的人声都远去了。
杜蕴听见他爹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娘并没有完全消失,她只是变成星星,待白日褪去后,在漆黑的夜里为你指明方向。”
杜蕴直起小身子,双眼含着期待:“那爹可以让我跟娘说说话吗,我…我有点儿想她。”
杜长兰:………
我特么…还真要去摘星星啊……
让你多嘴,杜长兰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
但话都说出去了…
“过几天吧,等头七的时候。”杜长兰含糊道,加快了脚步。
途中年轻相师见他去而复返,以为杜长兰信了,“你……”
杜长兰大步经过,将他无视了个彻底。
年轻相师:可恶啊!!
杜长兰回到之前卖狗的摊子,却没见到人,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一阵低低的犬吠传来。
他立刻寻声而去,原来是小贩怕热,挪到了阴影处。杜长兰发现竹篓里的小狗少了一只,但那只黑色的小狗还在。
他不动声色的放下杜蕴,故意道:“去挑一只你最喜欢的小狗。”
杜蕴直奔小摊,一把抱起小黑狗,“小黑,小黑,以后你就叫小黑了。”
“汪汪汪~”小黑狗尾巴狂甩,兴奋的舔着杜蕴的小脸,看的杜长兰直皱眉。
年轻小贩笑道:“我就说令郎跟我家的小黑狗有缘。”
杜长兰:冷漠jpg.
杜长兰付了钱,杜蕴一扫之前失落,抱着小黑狗不撒手,路上都差点摔跟头,把杜长兰气笑了。
他恶狠狠道:“你再不栓狗,我就打你屁股。”
杜蕴缩了缩脖子,赶紧找理由:“可是,可是没有绳子。”
杜长兰扭头进了一家成衣店,父子俩买了碧色的亲子装,杜长兰讨了一根布带子栓狗。
此时日头正烈,赶路不适。杜长兰就近寻了一家茶楼上雅间歇息,期间要了两桶温水擦洗身体,而后父子俩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哪止一个惬意了得。
一睡便是小半日,杜长兰是被闷醒的,他睁开眼就看到一颗毛乎乎的小脑袋。
小崽子睡觉不老实,拿他胸膛做枕,怪不得他喘不上气。
杜长兰抹了把脸,小心翼翼把小孩儿挪开,结果下一刻小孩儿就咕哝着醒了,半坐在床上揉眼睛,“爹,尿尿。”
杜长兰面色陡绿,只能抱着儿子下楼去后院茅厕。
之后他再不逗留,带着便宜儿子回镇。
牛车上杜长兰仰面朝天,嘴里还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假寐。
杜蕴原本半坐在他爹旁边吃核桃仁,喂小黑,见他爹许久没动静,鼓了鼓嘴,抱紧小黑俯身凑近杜长兰。
路边的小麻雀也睁着豆豆眼,好奇的望着这一幕。
杜蕴仔细盯着他爹的眼皮,忽然紧闭的双眼睁开,吓的杜蕴一屁股墩儿坐回板车上。
“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惊起鸟鸣犬吠一片,小麻雀在空中用力拍打翅膀,朝杜长兰甩下一坨新鲜鸟屎。
可惜还没碰着杜长兰,就被一把干草掸开了。杜长兰捻起儿子的核桃仁,反手一弹,小麻雀只匆匆留下一串尖利的叫声拍着翅膀远遁了。
若是有同类在,就知道小麻雀骂的有多脏。
杜蕴终于回过神来,气的哇哇大叫,嗷的一声撞进他爹怀里,逮着那张白净又可恨的俊脸就是啊呜一大口。小黑助攻。
“疼疼疼,小崽子快松口……”
杜长兰嗷嗷叫唤,父子两人闹做一乱,逗的赶车的老伯跟着笑:“你们兄弟俩真是要好。”
杜长兰停下,拨开头上的干草,拍拍便宜儿子的小屁股:“老伯你误会了,这是我儿子。”
老伯半耷拉的眼瞬间睁圆,视线在杜长兰和杜蕴身边来回,差点将牛车赶去泥沟。
杜长兰趁机自荐赶车,老伯狐疑:“你会赶车?”
杜长兰斩钉截铁:“会。”
结果缰绳和牛鞭交到杜长兰手里,不到一盏茶,牛车差点又赶进泥沟里。幸好老伯及时拉住缰绳。
老伯鼻孔都气大了,“你不是说你会吗!”
杜长兰嘻嘻笑:“这不学了就会了嘛。”
他从板车后面拿出一包点心:“老伯莫生气,您老指点我两句,我肯定就会了。”
他一副笑模样,生的又清俊,嘴里说着哄人的话儿,实在叫人气不起来。
老伯气哼哼夺了点心塞怀里,上手教杜长兰赶车,等回到镇上杜长兰已经会了。
牛车从兴平镇西口进,这面是赶集场所,地面儿平而广,今日不赶集,他们便在老树下停下。
树叶挡住了夏日酷热,老伯握着草帽不停扇风,古铜色的面上滚下豆大汗珠。
杜长兰结了车钱,将书箱留在板车上:“刘伯稍等。”
杜长兰抱着孩子跑开,不一会儿他背着草料,提着一个竹篮子回来:“大夏天晒得慌,一点粗茶馒头,刘伯莫嫌弃。”
刘老伯嘴边的胡子都高兴的翘起来了,不轻不重哼了一声,接过东西。
杜长兰笑嘻嘻给他打扇,刘老伯也撑不住严肃神色了,同杜长兰说笑起来,而后杜长兰给牛喂水喂草料,末了在杜长兰的挥别中,刘老伯欢欢喜喜的赶车离去。
杜蕴疑惑:“点心比馒头值钱,怎么之前刘爷爷没这么愉悦?”
杜长兰:“因为那是刘爷爷凭劳力得的,不欠人情。”
杜长兰轻点儿子的额头:“送礼也好,道谢也好,不是给的东西贵重就是好的,恰如其分才最妥帖。”
杜蕴忙捂自己的额头。
黄昏的小镇静谧又平和,杜长兰估算了一下时辰。买了一匹棉布和几包点心,带儿子和狗回家。
一匹布足有半人高,长长厚厚,轻易掩藏不了,杜长兰在路上捡了些柴,又摘了几捧野花,将棉布夹在柴中,野花遮掩,竖着背在身后,进村后大步回了家门。
家里的小辈出门玩了,也不见成年男丁,只有杜老娘和两个儿媳妇在家。
张氏还以为是自家小子敲门,谁知道杜长兰闪身进院,吓了她一跳。
杜长兰笑着唤人:“大嫂好。”
杜蕴也奶声奶气唤:“大伯母好。”
小黑甩着尾巴:“汪汪~”
张氏:??什么情况?
她一错眼见到杜长兰身后的柴,话都结巴了,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杜长兰那个懒货居然砍柴回家了。
杜老娘从堂屋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心里不舒坦,面上也带了出来,责备大儿媳:“长兰累了一天回家,你做嫂嫂的,也不知道端碗水。”
张氏撇撇嘴,还是去厨房给杜长兰倒水,杜长兰对杜老娘神秘一笑:“娘,你看。”
干柴和野花散开,露出里面靛蓝色的一匹棉布。
满院寂静,被清脆的陶碗碎裂声打破。
张氏脱口而出:“杜长兰,你去偷钱啦。”
这下别说杜老娘,连杜蕴都老大不高兴了。这明明是爹挣的,爹可厉害了。
“你闭嘴!”杜老娘厉声呵斥,她心里其实也发慌,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小儿子。
杜老娘走进杜长兰,声音都在哆嗦:“长…长兰,这匹布哪来的。”
“我买的呀。”杜长兰笑的无辜,道:“娘又要问我钱哪里来的对不对,我挣的。”
杜长兰对张氏和王氏道:“烦请两位嫂子唤爹和大哥二哥回来,我详细说给你们听。”
张氏和王氏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往外跑。
半刻钟的时间,冷清的小院一下子挤满了人,连家里的小辈们都回来了。
杜成亮眼尖,看到堂屋里大包小包的点心,兴冲冲往堂屋跑,被杜老娘冷着脸赶出去。
小辈们被赶回屋,大人们在堂屋落座,杜老娘在堂屋门外左看右瞧,这才关门。
屋内奢侈的点了两盏灯,杜老娘抚了抚自己过快跳动的心口,在杜老爹身边坐下,佯装平静:“长兰,你说罢。”
杜长兰把布袋子往桌子一扔,众人面面相觑。张氏有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她迫不及待打开袋子,里面的银辉几乎闪瞎人眼。
她差点撅过去,杜长兰这是偷了多少啊。幸好她没有力气说出口,否则今儿真要将杜老娘惹毛了。
堂屋内鸦雀无声,杜老爹和杜大郎杜二郎看着银子,都快不会呼吸了。
然而这还不够,杜长兰又拿出五十两银票和契约书。
杜长兰长话短说:“我同崔家做了买卖,这是崔大郎给的报酬,契约书也去衙门公证了,合情合理合法。”
杜老爹和他大儿子二儿子:!!!
杜老爹扭头看向老妻,恍惚道:“快掐我一下,我好像在做梦。”
杜老娘非常理解杜老爹的心情,所以掐住杜老爹的胳膊肉,拧了三百六十度。
杜老爹面色扭曲,眼泪花都飙出来了,好悬才没叫出声。其他人下意识捂胳膊。
杜老娘看向大儿子和二儿子:“你们清醒了没?”
杜大郎和杜二郎疯狂点头,清醒了清醒了,非常清醒。
老娘也太狠了,瞧给他们爹疼的。
众人将那张契约书看了又看,确定是衙门章印,做不得假,还有崔大郎的签字手印,以及杜长兰的签字手印。
众人沉默了。
杜大郎声音飘忽:“长兰,你咋把崔大郎忽悠了。”
杜老娘一个眼刀子甩过去,杜大郎脖子一缩,噤声了。
杜长兰胡诌自己意外看到一本图书,记住里面摆件饰品图,正好崔家做这方面营生,他就把图案卖给崔家了。
其他人一阵心虚:长兰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崔大郎反应过来不得跟他们闹啊。
杜老娘也怕,但目光落在契约书上,又挺直脊背:过了衙门的契约,就是作数的。
因为有这一茬,也没人再关心小黑哪里来的。
晚上杜蕴哄着小黑睡下才爬回床上,给他爹一个爱的亲亲,又想了一遍娘,这才心满意足的睡下。
杜长兰看着那张可爱的睡颜,恨不得捏一把。臭小子忒气人。
但过后杜长兰又庆幸买回了小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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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意外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