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院里已经住进了好些人,见又有新人来,都探出窗子来看。此处管事的厢典指了指东边,说这一片屋宅还空着,每屋住十多个的话,勉强住得开他们这百十号人。
进了给自己分的屋子,梁羡玉看见两排土炕上铺了席子,炕尾加起来摞了有□□床被褥,尽头处一张大条桌上摆了陶壶杯碗。此时门窗尽开,里外空气流通,虽有浮尘飘在空中,整间屋子仍旧十分清爽。
她松了口气,忙和梁氏一起把李阿娘扶到炕边歇息,由二姐陪着她说话,自己与婶子们拿起笤帚、鸡毛掸子,一起说着话儿,一壁四处清扫起来。
到了午食时分,经在这里做义工的僧人引导,各人领了牌子端来米饭、腌菜和黏黏糊糊的瓠汤。吃了后,梁羡玉要那些上了年纪的婶子去休息会儿,自己收拾起碗筷。可她刚将碗碟摞在一块儿,忽然脚底踩破了什么似的,尖尖地一疼,足衣立即被汪湿了,身子也疼得弓起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歇坐的李阿娘看见了,过来撑住她一边胳膊,叫着梁氏一起将她搀到了炕沿,好些人都围了过来,问她哪里不舒服。
梁羡玉嘴唇发白,想说疼说不出,拿手指比了比自己的脚。
梁氏急忙将她鞋脱了,来不及惊诧只剩一层布皮的鞋底,解下她的足衣,看是什么情形。
只看了一眼,心就纠得厉害。
大姐没出过远门,这些日子走了太多路,原本白嫩的脚背被磨得通红,梁氏用手摸了摸脚底,还能摸到连缀的水泡。
“嘶——”梁羡玉倒吸了口凉气,“疼!”
李阿娘见梁氏没什么经验,从怀里摸出针线包,抽了根细针出来,抱了红肿的脚儿在怀里,趁人不注意,将水泡一个个挑破了。
梁羡玉虚弱着,还笑道:“没走过远路,叫婶子们看笑话了。”又看向李阿娘,“多谢干娘,不然我要痛死在这里了。”
李阿娘笑笑,没说什么,收好针囊又像前几日一样沉默下去了。
几个热心婶子早去要了敷脚的药膏,正拿来瓷罐装的一罐子,边跨过门槛边道:“人家说这药是什么赵太丞家药铺捐的,这点小伤,抹上四五天全好了。”捧着瓷罐的那个把药往梁羡玉怀里一塞,“给!拿着!”
抹着药,冰冰凉凉的,脚上热肿缓解了很多,梁羡玉顺便问起她们乡里人准备好如何告状没有。
恰好出去拿药时候听见了,那婶子高声道:“定下了!明天由里正带了大庆几个年轻人去宣德门外敲登闻鼓。既然府里、路里不管,咱们就直接告到官家那里去,看那些官贼的脸往哪搁!连堂堂的太尉大人都来帮我们了,还会难办到哪去?不过这都是他们郎子们的事,本来女人家也不用操心,大姐你就更不用啦,躺在床上好好休息,等拿了赔款就和你阿娘、二姐寻个生计去,别管我们这些乡下事了!”
恰好梁氏刚才去抱被子,正好抱来,一起劝道:“是啊,你该好好休息了,睡上几晚好觉,去去乏,免得把身子骨都累坏了。”
那婶子帮着梁氏把被子铺开,一边对梁羡玉笑道:“大姐你听听,这是当娘的心疼女儿了,你就听你阿娘的话好好歇着吧!”
梁羡玉总觉得太顺利了,隐隐不安。
但通过登闻鼓敲鼓申冤的事她听说过几件,比如那辰州知州董继业贵价贩卖私盐给治下的百姓们,被人一鼓作气敲了登闻鼓,官家一怒之下将他革职查办,替当地老百姓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也许是她没亲身经历过。从小在应天府那么个小地方呆着,连衙门朝那边开都不大清楚,乍一听见官家这般地位人物,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一回的,所以才这样怯怕。
“好吧”,梁羡玉妥协了,先搁下这事,抽去腰后顶着的多余枕头,躺下歇晌。眼睛都闭上了,想到什么,忍不住把眼一睁,问道:“那给官家看的字大家写好没有?”
才走开的婶子扭过身儿,一脸好笑道:“要你睡个觉休息会儿怎么这么难?小小年纪倒有个操心命!”
躺在床上的梁羡玉笑弯了眉道:“婶子们路上看顾我,我也想为大家出份力嘛!”
那婶子却叹了口气,道:“这话可叫你这小娘子说中了,字还没着落呢!他们正在那里商量怎么办,里正会认不会写,乡里那个会写字的老先生没跟出来,都在说要不要请这福田院的人帮帮忙。”
梁氏在旁一顿,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了下。没等她出声,梁羡玉已经开口道:“我会写,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请他们来这里说,我写。”
想着出门在外,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梁氏脸色一变,“阿娴……”
“没事的”,梁羡玉装作看不懂她的担忧,拿话岔开道:“我脚走不了了,手还能动,阿娘不必担心。还有我如今大了,阿娘不许再叫我乳名。”
梁氏再要说话,那喜不自胜的妇人已经冲出去找里正去了。
半信半疑的里正臭了张脸来,见梁羡玉脚伤在身,还在炕上摆了张小桌,握笔也是有模有样,脸色不自觉转晴了些,念给她写道:“京东东路登州牟平县……”
将今夏闹蝗灾没上报,最后导致饥荒的事说了,他皱了眉问道:“要不要再加一句谢太尉大人、官家的话?”
梁羡玉吃惊地看他,疑惑他态度怎么这么好了,明明这几天看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里正挪开了视线,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命她道:“加上,就写吧。”
梁羡玉耸了耸肩继续落笔,将他的话颠倒了一下,把那姓王的太尉放在了官家之后,毕竟尊卑有别,不能在这处叫人捉了痛脚。
她写完后又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刚要交给里正,发现了什么,眉头紧锁了问道:“怎么这县令也姓王?”
一脸难以置信地,她将王太尉与县令的名字多看了几遍,抬起眼惊疑道:“真的,这县令也姓王,和太尉之姓一样!”
听了这话,跟里正来的那些青壮郎子们喘气声此起彼伏,让还算亮敞的屋子瞬间逼仄了起来,同时又是一片沉寂,没人敢开口,说出那个要命的可能。
里正拿过写好的纸叠好,平静地装入袖里,“多想什么?王本来就是大姓,哪里不能有?”
梁羡玉没再说什么。
然而她看到里正率众人出去时被门槛拌了一下,差点脸着地摔了。
***
这夜,梁羡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到两个时辰,耳边传来一阵木鱼敲打声,郭郭达达的,敲得她从梦里醒来,直愣愣看着天花顶。
“禁止外出,这是我在福田院立下的规矩,由不得你们……”粗悍的郎子声音陡然响起,惊醒了其他同屋人。
梁羡玉一个骨碌爬起,拖着伤足爬到了窗边,和其他人一起偷偷打开了窗子,挨在一块儿看外头发生什么。
只见刀甲齐全的一名军校带了群兵士将要出去的里正等人团团围住,军校手里捏了张纸,眨眼就揣回了自己袖里,里正想拿回来,被他一挥连手带人挥到了一边,居高临下道:“糟老头子,带了人来京里闹事,算你有本事!这些日子你们就在福田院呆着,什么时候处置你们的消息下来了,再说!关门!”
说完就打算带兵士们走出大门。
扶起里正的一个郎子冲出去踹他,没踹到,被个兵钳住了压在地上,他脸擦着地挣扎道:“平白无故锁住了人不让走,我们来坐监的吗?还要抢我们的状子!你们这些贼官走狗,泼皮、无赖,不得好死!”
军校转身,手扶上了佩刀抽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那群虽未出手、与他一样义愤填膺的京东路郎子们道:“挑衅军将,该当何罪,你们可知晓?”
他将佩刀往前虚空一捅,逼得乡里郎子一一退后,才冷冷地一个个指过去,“这么想坐监,尽管上前,你来,你,还是你?”
乡里郎子敢怒不敢言,涨红了脸,双拳紧握。
梁羡玉也看得胆战心惊,生怕那把开刃的刀一不小心就捅到人了……
正僵持着,福田院的厢典跌跌撞撞赶了来,护在刀锋前,笑劝军校道:“大人息怒,他们初来乍到,不懂东京规矩。您老是太尉府上的贵人,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再说了,如今官家新封了雍王,又将宗参知家的娘子降给雍王为侧,入府就是明后天的事了!这天大的喜事,见血多不吉利,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令这宝刀,先好好地在鞘里歇一阵吧?”
那军校立在原地想了想,倒真是那么回事。
官家多病无子,近来接了与他一母同胞的六皇子回京,封了雍王在三司里观政,按着这等风向,这雍王只怕就是那继位的皇太弟,纳侧也就等同于纳妃,确实轻忽不得。太尉大人再大的本事,也不过官家还在位时的国丈,往后如何不好说,这雍王殿下的面子,自己还是要给的。
想通后,他收了刀,看了眼那些负气郎子,叫放了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号令兵士们在门前站开值守,他去一边柳树下休息。
里正沉了张脸,谢过厢典,这才领着大家回房。
等他们从门前走过,梁羡玉要婶子们将人拽进来,把现成的药给那被欺负的郎子敷上,别落下疤。
大家围在屋子里长吁短叹,谁都不知道怎么办,还有人道:“若真是那太尉大人捣鬼,我们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偌大的官儿,要我们的命不就是张口的事……”
“可我们就是要个公道啊,碍着谁了?乡里饿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连告状都不许,天爷怎么就不开眼!”
里正似乎衰老了十岁,呆呆坐在那,像乡间庙里漆色剥落的木像。
见边上几个婶子开始抹泪,梁羡玉咬了咬唇,叫了声里正道:“若我有法子可以一试,乡里愿不愿意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