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筠没料到老夫人会发这般大火,听见她叫自己避开,她就朝夏氏拜了拜,退了出去。
等出了正房到了人少的地方,她忽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西面连廊处灯火少人更少,她就站在一座柱头灯畔,脸上竟有一抹复杂笑意。
鹿铃跟着柳筠偷偷瞧了她一眼,但见她又沉下脸,心中只觉得不寒而栗。她家姑娘这两年性子越发古怪,亲和时倒也和蔼可亲,可有时分明觉得眼神冷厉。
“瞧见了没有,便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开罪了我,我也得叫她吃点苦头。”她得意一笑,看着又是一副天真的模样。
鹿铃原是老夫人屋子里一个三等女使,自幼在青竹手底下当差,平日进屋擦拭一些器皿,从未有失手打碎什么的时候。当年老夫人也是瞧着柳筠可怜,半大的姑娘身边光溜溜没个服侍的,随手一指,就把鹿铃送给了柳筠做贴身女使。
“姑娘不必和洛大小姐置气,左右将来也是各自婚嫁,也碍不到姑娘什么的。”鹿铃从前也开导过柳筠,可就因为她说了句大小姐聪慧明理,就被柳筠拉去柴房关了一天,水米不进,差点丢了小命。
自此鹿铃再不敢说什么旁人一句好话,便是有看不过眼的也只当没看见,做个明哲保身的俗人。
“各自婚嫁?”柳筠自嘲一笑,瞥了一眼那个低着头的女使,轻描淡写地说着刻薄话:“怎么你以为我嫁了人,你就不必服侍我,就能回老夫人那儿去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奴婢愿意一生服侍姑娘的。”她惶惶不安,犹觉一条吐着杏子的毒蛇,正顺着她的脊背往上爬,恶寒不已。
她绕着鹿铃打量一圈,走路不带声,唯独冷风簌簌,又说:“我知道,你们是觉着就我这样的定是寻不到好人家,可我偏偏就要出人头地,找个好人家给你们看看。你是知道的,我那一穷二白的爹娘可是掏不出银子来给我置办陪嫁的。若是我开口向老夫人要你,你觉得你的身契我能要不到?”
鹿铃腿一软,跪了下来,道:“姑娘明鉴,奴婢绝无二心,不敢有旁的心思。”
“我劝你也省省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我若出嫁,你自然是我娘家的陪嫁,将来也要给我郎君做屋里人。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我若是好了自然你也好,我若是不好……”她笑得诡谲:“你也别指望有人能赏你恩典放你出去嫁人。起来吧,把眼泪擦干净了,表妹也该回来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也不顾还在地上发抖的女使,自顾脚步轻快,春风得意。
那边老夫人屋子里,女使们已经撤走了桌上的吃食,屋子里灯火通明,正房里却不见半分热闹。
好一会儿,夏氏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肯说。洛延玉则低着头,跪在铺了绒毯的地面上。夜色渐浓,深秋寒意森森,窗子外只听见北风打窗的声音。
夏氏揉了揉脑袋,问:“你去叫沈嬷嬷过来。”
屋子里没有旁人,洛延玉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应了一声,去门口吩咐女使请沈氏过来。
沈嬷嬷看着洛延玉摇摇欲坠的小身板,叹了口气,伸手扶着她一起往老夫人那儿走过去。
“她是没腿了,要你扶她?”
洛延玉推开了沈氏,复又跪下,说:“祖母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今日之事孙女觉得冤枉,柳姐姐自己说要避出去,我并没有拦着她。既是偶遇,莫哥哥也没有碰到她半分,园子也并非内室,何至于要扯出儿女名节来。”
“阿楚,”夏氏看了一眼沈嬷嬷,说:“大小姐身边那两个女使,一人十下手板,扣半年例,你亲自带人去办。”
洛延玉此时愣了一下,忽而站了起来,眼睛落下两行泪,不可置信地问:“她们有什么错,祖母为何用私刑。”
沈嬷嬷忙按住她,说:“到底是跟着大小姐一块儿长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小姐也是情急这才顶撞了老夫人。再者说,这件事究竟如何,也该细问问。若原本没事无端发落了下人,反倒惹人口舌,对柳姑娘的名节更是不利的。莫家少爷打小就替他姑祖母传话,老夫人不也时常夸他谨慎知礼,不像是个轻浮的孩子。大小姐是老夫人的亲孙女,何必为了个外人伤了自家的和气。”
夏氏听了却也觉得在理,远近亲疏,姐妹的孙女哪有自己的孙女贴心。这些日子柳筠常来走动请安,难得有个懂事的娘家亲人,自然是满心待她。
她原本想着小女孩罢了,不过喜欢些绫罗绸缎金银饰品,今日却倒是看走眼了。
小姑娘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挥挥手:“一人一下手板,罚半年例子。”
“老夫人慈悲。”
洛延玉见祖母气消了大半,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沉了下来。
“柳家那丫头什么心思,你若是看不出来,我是半点不信的。”夏老夫人看着沈嬷嬷说:“她想着攀高枝,看不上她母亲给她选的人。我是上不得台面,想着趁我身子骨硬朗,给她也物色个好人家添一份体面嫁妆。如今可好,竟自己看中了莫家的孙子,真是了不得了。”
“老夫人既然知道,便不是要责怪大小姐了。”沈氏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洛延玉,笑着说:“老夫人不糊涂呢,这些年接济了不少亲戚,只可惜成才的少,知恩图报的更少了,眼看着老夫人一天天白了头发,谁能体谅老夫人的不易呢。”
夏氏缓了缓脸色,摇摇头。若是从前,她是很享受这种被人巴结奉承的日子,可是现在,她却心生悔意。
她自己本来也不是好人家出身,靠着丈夫才有了今天的日子,只盼着娘家能有人成才。大半辈子过去了,打秋风的倒是不少,可真能有所作为的却一个都没有。在这个家里,连儿媳妇的腰杆子都比她直,她怎么能不恨。
“我问你,莫家那小子提没提她?”
“表哥只训诫了我几句,并没有提其他的。”
夏氏松了一口气,细想想这柳筠也算不得什么惊艳的容貌,一时便也觉得合情合理。
“老夫人,若那小子不是莫家的孩子,实也算得上良人了。”她又笑着说:“只可惜,我们大小姐太小了些,否则也算是桩美事。听说他这两年学业很上进,得老爷子的夸赞。今年若是能中举,算是年轻有为。”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和她那自命清高的姑祖母倒是不一样,可若是想结我们洛家的亲,还得我这老婆子点头。”
“奴婢就知道,老夫人是早有打算的。到底是自幼养大的孙女,老夫人还是偏心咱们大小姐的。”
可夏氏依旧叹息,她这妯娌大嫂什么脾气自己是再清楚不过,能屈能伸,坚忍不拔,否则当年大老爷流放,多少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唯独她自幼养尊处优还能经受流徙的煎熬,说是女中木兰也不为过。
夏氏小门小户一朝飞上枝头,才发觉与高门贵女处处都是格格不入.她终日觉得旁人都在嘲笑她,惶惶不安时就使出旧时乡下妇人教给她的撒泼法子,嚎着嗓子和大嫂对着干,这才闹至生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其实她打心眼里羡慕莫氏,不仅姿容端庄气韵不凡,且才学不输男子,女红更是人人称赞,迎来送往不卑不亢堪称官眷典范。而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性子冲动,在外张口又没分寸,那些惯爱打听人出处的官眷初时也好奇她这个人,但是一律都被她指桑骂槐气跑了,好些年都没人不愿意和她来往。
她心里想着这些年很是亏了大儿子,否则以这洛家的门第,也轮不到郭氏来捡这个便宜。夏氏心里是有些瞧不上郭氏的出身,好在这个儿媳妇向来听话,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她又不傻,若娶个高门儿媳回来,那她这辈子就得被这些高门贵女压得死死的。这么一想,她就没那么讨厌郭氏了。如二房那油盐不进话不投机的邵氏,她看郭氏可是顺眼多了。
夏氏在婆家没地位,但在娘家却被人捧着供着,谁都高看她一眼。
两面落差大了,她总想着让他郎君提拔娘家人,可即便如此,娘家竟没有半个可用的人,反倒府里来了不少谋差事的娘家人。她实在怒其不争,莫非她夏家就一辈子是伺候人的门户了。
反观莫家,族中年年都有人中举子进士的,凌烟阁里还供奉着她莫家老祖宗的牌位,孩子们养的各个通透,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呢。
疑心生暗鬼,便是姐妹之间争吵尚且离心,何况妯娌。
“算了,也不怪你,”夏氏想着也是怪自己没本事,原本该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乖巧孙女,生生了父母身边。这孩子原也不笨,是她没教好而已。
从前她得知南山洛家都爱把女孩子往老夫人那里送,听说都教养得极好。她本想着也要争一口气,觉着养个姑娘罢了没什么难的,可事事又不上心,日日里关心的还是那几个孙子。
“以后,不许生事端。”她看着洛延玉,警告说。
沈嬷嬷见老夫人消气了,又说:“柳姑娘如今大了,到底也要避嫌,今日这事虽是意外,日后也防着些才好。府里走动的也有郭氏和邵氏的族亲,若是又生事,将来对咱们大小姐的名声可不大好。”
夏氏点头道:“这倒是,这儿媳妇的娘家人咱们不好赶,年节上还要走动,谁家也没有给亲家立规矩的道理的。依我看,还是多约束着女孩子些好,既然她老子娘有主意,我也不操这个心,左右她们柳家的女婿还是自己挑,省的好的坏的,将来生了怨言。”
“老夫人说的是。”
“你让青竹去传话,就说我年纪大了容易乏,叫那些待字的女孩子们不必常来请安。”
沈嬷嬷笑着应下了,朝洛延玉点头,各自请安退了出去。
“方才……多谢嬷嬷搭救。”她把眼泪憋了回去,若说这个家里还能有个知进退分寸的,那沈氏就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沈嬷嬷替她擦了擦脸,慈祥安慰:“你也知道老夫人的脾气,心里是疼你的,可惜总是被人挑唆。好在老夫人还算明白,提点几句也全明白了。”
“我知道了,日后会谨慎。”
“柳家那姑娘看着本分,实则有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老夫人虽也有糊涂的时候,也不至于被个小丫头摆弄。奴婢有一言,万望大小姐能听一听。”
洛延玉见沈氏面色凝重,便也正色道:“嬷嬷说就是,我听着。”
沈氏思忖了一会儿,蹙眉说:“别看底下那起子小人面上对老夫人恭顺,私下却打着远近亲疏的名头明争暗斗,得了便宜就说是自己有本事,没捞到好处又暗地里咒骂。这些事大小姐都不会看到,可奴婢却是见怪不怪。”
“家里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大小姐如今不管家,不知道里头的路数,”沈嬷嬷又说:“他们平日里惯会看人脸色行事,谁有权势就巴结谁,说是鼠目寸光也好,墙头草也罢,他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洛延玉垂下头来,若有所思……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又有言冰山易倒权威倾。若有那么一天,大小姐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小姐可曾想过,家里那么多族亲表亲,偏偏莫少爷能来去自如呢。”
她忽的抬起头,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沈氏。一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洛延玉点头道:“嬷嬷的话我听懂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