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齐飞登上亭子一落座,身后的小厮便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小厮很机灵,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一碟子槜李取出来,笑着说:“南山老夫人托了我们家少爷一路带来的,姑娘且尝一口这上贡的稀罕物,今年收成好,上贡了还剩了些,虽不多,但老夫人说的,让孩子们都吃个新鲜。”
南山莫氏一向和夏氏不对付,洛延玉这些年跟在夏氏身边,零零碎碎地也听过好些闲话。夏氏年轻的时候把莫老夫人得罪狠了,从此南山莫夫人就再没有给夏氏下过帖子亦或者亲自登门拜访过。
南山莫夫人是陪着洛家大老爷一路风雨的人,也是诰命的身份。只是她这份诰命算得上是自己换来的,自然要比恩荫得来的夏氏体面很多。按辈分,洛延玉得唤莫老夫人为伯祖母,只不过平日里夏氏一个字都不愿意提起他,两相怨恨大半辈子,倒是几个小辈之间关系甚好。
莫家的门第,可比夏家高得多了,莫老夫人也不是夏氏能比得上的。
而莫齐飞是莫夫人娘家哥哥的孙子,虽说和洛家沾亲带故,和洛延玉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
如今,因洛延玉年纪还小,倒也还谈不上男女大防,大人们也由着他们玩闹。
“替我多谢伯祖母,”洛延玉朝莫齐飞灿然一笑,又吩咐点翠说:“你去取个炉子来。”
莫齐飞今日才刚到修川,还未问过其他事情,只奇怪道:“做什么取炉子来,阿玉是怕冷么?”
“我前儿得了风寒,吃不得寒凉的东西。”她说:“我倒是想立刻吃进嘴里,可就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往后你再拿什么东西来,我就没这口福吃了。”
“又是胡说,何至于此。”莫齐飞看着女使把檇李搁在烧热的水锅上,只待热了才肯递到洛延玉跟前,一时两人却也找不到话说,便问:“方才你怎么不说有女客,突兀撞见了,倒是尴尬。”
洛延玉听了却噗嗤一笑,说道:“我还当表哥会问她是谁,出口却又是训诫我的话了。”
“不该过问的自然不问,”莫齐飞却十分坦然:“不必想也知道,必定是老夫人哪房的亲戚。如今你也快是个大姑娘了,要知道避讳,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任性胡闹的,我这也是为你好。”
“我晓得的,”她从点翠那儿取了一个温好的李子,小心捏着送到嘴里,张口一咬却汁水却飞溅了开来。洛延玉愣了一下,抬眼看着他袖子上的水渍,难掩自责,从袖子里取了一块帕子,忙要替他擦拭。
“不碍事,”少年难得笑了,说:“这槜李本就是这样,因汁水饱满才得了天家青睐,你没吃过,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表哥是笑话我的土气了吧。”她把绢帕往少年手里一塞,佯装委屈道:“你也不提前告知我一下,若要我赔你衣裳可是没有的,你自己擦吧。”
莫齐飞却也不在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孩子脾气。”
两人又闲聊几句,秋风忽然大了。这处亭子虽说风景独好,可建在风口上,本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如今天寒,风又冷,洛延玉大病初愈也不能再风口里久坐。而莫齐飞则还要去拜访二房邵娘子,她的姑外祖母莫老夫人特意交代了,要他亲自去拜访邵娘子的。所以两人也没有聚很久,待洛延玉走了,莫齐飞才转身往沉雪庐走去。
洛延玉带着点翠点墨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推门而入,只见柳筠正在看她收藏的几幅名画,其中有一副侍女图,还是前朝的旧物,是自己珍爱的古画。
自己珍爱的东西被人无端拿了出来,想来谁也不会开心。她扯了扯嘴角,说:“表姐也爱画稿?”
夏氏不通子女教养,对着孙子孙女也时长感慨从前的苦日子,又说他们这些小辈有福,不必吃从前她吃过的苦。因她自己本就文墨不通,便也不要求洛延玉要有多少学问。她不爱看这些诗词歌赋,但却爱看花花绿绿的东西,所以也鼓励长孙女学画画。
柳筠被吓一跳,一时有种被抓现行的错觉。她自然是不懂画的,只是见洛延玉收的这么好,一时好奇便取了来看。那一个接着一个的红印章,各个都出自名家,必定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她本想着看一眼就放回去,谁知道洛延玉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当你们要多聊一会儿的。”
“表姐觉得我们能聊什么,”这若是放在平时,洛延玉会觉得柳筠是有口无心。可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平白无故又这么来了一句,难免叫人气不顺。
“我就问一句,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她挑了挑眉,方才也是乱了分寸才说错了话,但见洛延玉竟是当真了,一时又觉得脸上挂不住。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难不成还得看她的脸色了。
可想起院子里那匆匆一瞥,她又不愿和这位大小姐起冲突。洛家除了老夫人家的亲戚,其他可都是万里挑一的议亲对象。
这莫家少爷不说门楣,便是相貌也是周正的很。
此刻,她已然把自己当成崔莺莺,心想着他指不定就是那个与自己缘定三生的人,而洛延玉定是这辈子来成全他们的红娘。
“原是我的不是,动了妹妹的心爱之物,姐姐给你赔礼了。”她面上做的十分诚恳,心里却是十分委屈的,几幅画,就值得表妹这样。
洛延玉命人把画收好,勾起嘴角,自然也只是知道她不敢得罪自己,看着她脸上一连几变的作态,笑着说:“姐姐也不必如此,这几幅画我还没裱好,等裱好了定然是要请姐姐过来一同品鉴的。”
柳筠心底松了口气,想着她到底只是个孩子,随便一哄,却也应付得过去。此时眼波微微流转,就见点翠把一碟子李子放在了待客桌子上,于是她笑着换了个话题:“莫家哥哥也是疼你,大老远还带吃食给你。方才院子里也是唐突了,你莫家哥哥没有怪罪我吧。”
“没有,表姐多心了,表哥没提一个字。”她看着柳筠微微失落的表情,又朝她招招手:“表姐快来尝尝这个果子,伯祖母说这是上贡的,平日轻易吃不到。”
柳筠倒是不馋吃食,可想着这是莫齐飞带过来的,便有了兴趣。她吃了一个,只觉得汁水香甜盈口,只可惜吃得有些狼狈,引来洛延玉和女使们的一声笑。她便脸上一红,嗔道:“你个小东西,竟还戏弄我了。”
“姐姐这可冤枉我了,原就是这般,方才院子里我只吃了一口就溅了莫哥哥一袖子,难道莫家哥哥还戏弄我不成。”她笑着接过点翠递过来的茶,又说:“今日也是巧宗,见者有份,姐姐也带几个回去给几个弟弟尝尝,我也吃不了那么多。”
“你这么心疼我,将来我可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柳筠笑着执起洛延玉的手,一双眼睛露出少见的精光,直勾勾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说:“若我得了好去处……表姐将来必定记着你的好处。”
洛延玉怔了怔,她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她跟着老夫人虽没学到什么高门贵眷的体统,可却学到了她看人的本事。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夏氏吃得盐比她吃得米还多,混迹在后院这些年,旁的不成,一双眼睛却毒得狠。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传来,莫非这柳家表姐想要攀高枝,看中了莫家哥哥?柳家表姐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刚才她看得真切,莫家哥哥对她可是没半分停留的。
柳筠正等着小姑娘开口,忽见冬至掀了帘子进来。
“二位都在,老夫人吩咐,说柳家表姑娘难得来一趟,吃了晚饭再家去。老夫人已经吩咐人去柳家传话了,若是天儿晚了,就在大小姐这儿留宿一晚,明儿一早雇了马车送表姑娘回去。”
听见冬至进来说话,一时打断了洛延玉的思绪,她忙抽出手道:“知道了,咱们这就去。”
晚间,冬暖阁处掌了灯,有老夫人身边的两个一等丫鬟小梅小兰、两个二等丫鬟青竹冬至各自带着女使进进出出地忙碌。
小梅小兰两个带着女使们布菜,青竹冬至则带人预备着铜盆清水等物。
洛延玉和柳筠两个来的早了,就候在小厅里吃些茶果。老夫人的屋子规矩大,听不得大肆喧哗的声音,她们便也少说话。柳筠也不是头一遭来这里用膳,也知道些规矩,便也安静地等着。
等有人来报布置妥当了,她们这才进去等。
老人家午睡起来陪着大儿子说了好些话,自然有些乏,打了一个瞌睡起来显得精神不济,便由身边的沈嬷嬷伺候着。她一时觉得有些无趣,忽而想起两个女孩子来,便吩咐身边的女使去请了来一块儿吃饭。
她走进冬暖阁,就见两个小姑娘恭敬站在饭桌前等着她。夏氏喜上眉梢,瞬间来了精神,招呼着她们一起落座。
老夫人屋子里虽说规矩多,但她一高兴,便也没了食不语寝不言的约束,笑着说:“来来,都来我身边坐着。”
柳筠和洛延玉相视一笑,便在老夫人左右两边分别坐下了。
因今日有客来,沈嬷嬷便让小厨房多做了两道菜,三个人吃也热闹些。沈氏曾也是夏氏一门远亲,早年因老夫人曾对她有恩,便舍了自由身来府里做了女使,恰巧那时大小姐刚接到老夫人身边,她便最早照料大小姐的起居,如今大小姐身边有了两个二等女使,她便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
“老夫人,动筷子吧,不然一会儿菜该凉了。”沈嬷嬷笑着说,“今儿都是依着老夫人和表小姐的喜好预备着,大小姐大病初愈,就多添了两个素菜。”
夏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沈氏的安排她向来满意,身边也再找不出一个比她还妥当的人来。
“瞧我,竟只顾着自己了,玉儿,筠儿,都吃吧,莫要拘束。”她笑着招呼着两个孩子。
两人便开始动筷子,夏老夫人也吃了几口。她抬眼看了看两个孩子,柳筠大一些,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两相比较,一个是妹妹的孙女,一个是自己的亲孙女,若论容貌自然柳筠更有少女风韵,洛延玉虽还小,眉眼却出落得清秀整齐,假以时日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眼下她还未长开,待花开之日必然不差。
而柳筠胜在容貌像极了她的祖母,连带着也有几分像老夫人。夏氏见她,仿若见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免心生亲近,更有疼爱之心。
“阿筠,今日你来可还尽兴,没有人给你委屈受吧。若是有什么委屈,说给姨祖母听,姨祖母替你做主。”
“倒也没什么,女使嬷嬷们都待我极好,大表姑和二表姑也很和善,表妹也并未因我出身薄待我……”
洛延玉原本正在吃饭,听到柳筠这么说,正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轻轻放了下来。他心中却冷笑了起来。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竟是小看了她。
老夫人最忌讳别人说什么门第高低,听她这么说,蹙眉看了一眼洛延玉吗,又说:“出身算不得什么,太0祖皇帝发迹的时候还乞食过呢,如今谁还敢说他出身,照样做九五之尊。”
柳筠瞥了一眼脸上浮着浅笑的洛延玉,心中得意,到底老夫人也是疼爱她的,半点不比她差,因说:“是,是阿筠不懂事了。”
“玉儿,”夏氏看了看亲孙女,嘱咐道:“你是家里的长女,要有长女风范。筠儿是客,今日歇在你屋子里,你可要好好待她,否则祖母可不依。”
洛延玉放下筷子,笑着说:“是,孙女记下了。”
“对了筠儿,今年园子里的橘子收成好,一会儿叫人摘个两箩筐,明日一并带回去,给你爹娘和弟弟们尝尝。”
柳筠噗嗤一笑,倒引来夏氏和女使们的侧目,唯独洛延玉脸色如常。
“你这丫头,是想到什么笑话了,说出来给大家凑个趣儿。”
她正要说,只见有一股警告的眼神投到自己身上。柳筠回头,正好撞到了洛延玉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眼神绝非友善,柳筠却做无辜状,好似没看懂其中的深意,道:“洛妹妹也送了我好东西,也是吃食,这会儿姨祖母又送我橘子,我想着前几日我还去佛前供了鲜花,这会儿就得了这些好处,果然应了那句佛语:福报均是由修积善业福德所生,姨祖母说是也不是?”
夏氏笑着点头,心中更是对她颇多赞许。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吃斋念佛不在少数,修川小地方也有一座寺庙,夏氏年年都添香油钱。
“玉儿送了你什么好吃的把你高兴成这样。”
“表妹说这是槜李,平日上贡的东西,姨祖母知道我是个没福气的,平日能见到的好东西不多,方才也吃了一个,很是狼狈,好在妹妹也没笑话我。”
夏老夫人听到槜李两个字,心中存了一丝疑惑,便探寻地看向洛延玉:“咱家里也没有槜李园子,你哪来的这些稀罕物。”
沈嬷嬷从旁提醒道:“老夫人是忘了,南山洛家管着年年上贡的东西,自家的庄子上也有槜李园子,方才莫家的少爷来拜会过,说今年丰收,除却上贡的虽所剩不多,但想让孩子们尝个新鲜。”
沈氏知道老夫人不爱提起莫氏,便只提了南山洛家四个字,也容易联想到其中的联系。夏氏再与莫氏不和,毕竟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这一世也避不开。
“不过几个李子,就你眼皮子浅稀罕这些,上贡的东西何止他家的李子。”夏氏嘴上不乐意,但柳筠得了好处,便也不提其他,又问洛延玉:“你见过莫家那孩子了。”
不待洛延玉说话,柳筠便掩嘴一笑,“姨祖母,咱们玉儿还是孩子脾气,老远就喊莫家少爷一块儿说话,我想避出去,却不想撞了个正着,闹得一个大红脸。”
夏氏忽而变了脸色,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吓得两个女孩子颤了颤。一屋子女使跟着下跪,谁也不敢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柳姐姐如今就要及笄,平日里是谁教你的规矩,也不知道男女有别,续得避讳!”
洛延玉红了眼眶,那边柳筠却落下泪来。
“姨祖母莫要生气,是阿筠不谨慎,不怪妹妹的。”
夏氏知道她是懂得这些的,便也强忍怒气和颜悦色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和你妹妹说。”
柳筠不敢多留,心知自己是得意忘形,惹出这些事故来。她心里扑通直跳,只怕以后和洛延玉是要彻底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