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桓恩打了帘子出来,少年身着茶褐鹤氅,身姿笔挺,眉宇清隽,就站在廊桥上低头看了她一会儿。
洛延泫今日一袭海棠红齐胸襦裙,里头一件轻薄月白对襟,看着就觉得神清气爽,好似这苦夏也变得鲜活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阵子,小姑娘觉察出一丝怪异,只干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不是,晏儿今日好看极了。”他赞许道,眼神却穿过她头顶,落在门口那少年的脸上,说:“外头太阳大,下回出门,叫侍女给你打伞。”他含笑看了一眼门口面色不佳的洛世儒,拂袖离去。
洛延泫回头望了一眼哥哥,却见他阴沉着一张脸,从没见他这般防备的神色。
两人初次见面本该互道名讳称兄道友,也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两位哥哥好似隔着什么,不那么愉快就是了。
洛世儒朝她走了过来,瞥了她一眼,道:“你在家时怎么学的规矩,外男面前,你不知避讳就罢了,怎好随意去搭话,如此不端庄。”
“他是陶哥哥,不是外人。”
洛世儒脸色抽了抽,也不知小妹是什么时候结交的哥哥,只好笑道:“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本事,足不出户也能结交海上名士,阿娘知道你和他相识么?”
“哥哥你是君子怎么能小肚鸡肠,我几时去结交什么人了,你去书院念书时陶哥哥在家里住过一阵,只是家里正准备上京事多,一时没告诉你罢了。”她不服气道:“娘自然是知道的,不信你去问问不就明白了?”
“他还来家里住了一阵?”洛世儒目瞪口呆,只觉得不可置信,不过他一向在书院的时候多,家里的事也甚少过问,以至于家里几时来了外客,他都没关注。他心里只觉得,这妹妹口中的陶哥哥,倒是不简单了。
洛延泫推搡着他进屋去,边走便说:“你快去拜师,别误了时辰。”
“你可不许跟他走太近。”他嘱咐道:“旁的人也不许。”
“娘都不管我和谁好,你却问东问西的,不嫌聒噪吗,”她撅着小嘴,不满道:“我能见几个人,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
莲枝和海棠将糕点装在碟子里,摆到桌案上,又点了熏香,铺陈桌椅帔。前厅早有人细细打扫,莲枝和海棠管事也有一阵,细微处也能观察到一二。
“这么大的宅子,常伯一个人看顾着,真是不容易。”莲枝巡视着屋子的角落,干净整洁之余,连陈设都细致精巧到少见的地步。她素来眼尖,稍有不妥的地方都能看出一二,今次她却挑不出一点不好来。
“别看常爷爷瞎了一只眼,行事却比旁人都亮堂仔细,”小路子正抱着着一盆绿叶松榕小景走进来,见到两位熟人,不免喜上眉梢:“一别数月,二位姑娘一向可安好?”
海棠和莲枝相视一笑,因着自家主子常有来往,他们下面的人自然也照面,岂有不熟悉的理。
“这不是路内使,”海棠看了一眼那少见的松榕盆景,笑着说:“没想到世子是宋大人的关门弟子,想来是我们有缘了。”
“哪里是我们有缘呐,”小路子皎洁一笑,“主子有缘,才是我们的缘分。”
好在几位小主人都不在,莲枝便笑骂:“这可是浑说呢,何以见得是主子有缘,我家小姐才多大,今次是专程送四哥儿上学的,不过是凑巧罢了。”
“姑娘是明眼人,”小路子只将盆栽细心安放到红木架子上,擦了擦额上的汗,转身笑道:“世上许多凑巧凑到一块儿,那就是缘分。”
“牙尖嘴利,若不是看在姐儿年纪小的份上,今日就饶不了你。”
“大热天的,姑娘消消火,”他毫不介意,又说:“今日且就记下,等将来我再给姑娘赔不是。”
莲枝朝他一笑,说:“我可是个记事的,将来可别落到我手里,若是到了我这儿,我可有的是法子叫你认错。”
小路子急得擦了擦汗,笑着说不敢。
两个女孩嬉笑凑在一块儿说话,走时还回望了他一眼,海棠说:“看这光景,这园子他也费了不少功夫,你何苦为难他。他做了内使已是有苦难言,你又刻薄他做什么?亏得是他,若是宫里的人,定有的是法子折磨人的。”
莲枝听了,自有些歉意,却并不觉得做错,因说:“你没听见他说得那些话,若是传出去了,咱们姐儿将来怎么议亲。我虽凶悍了些,却也是为了大家好,没的将来出了事,彼此心里没个计较。”
海棠叹了口气,知道她性子固执,再劝也是听不进去,便也只好作罢,说:“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只是将来遇见了还是软和些,他好歹也是世子心腹,又是内廷小黄门出身,如今因看着姐儿的薄面才对我们客气的。你也别得寸进尺,从来都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对着旁人你可要收敛些。”
“好姐姐,你总是想这许多。”莲枝不以为意,又怕她再啰嗦,只道:“我答应你就是了,将来不对他横眉竖眼。”
两人远远见着两个小主人往这边来,忙就跟上去。
“海棠,宋夫子来了吗?”洛延泫看见她们,忙就问道。
“刚从厅堂过来,并不见人,”海棠跟着她,笑着说:“还不到时辰,夫子和世子也要更衣,姐儿耐心等等。”
洛世儒对宋淮心怀敬意,他方才也瞧见了世子看妹妹的眼神,并非不善,而是友善太过,反倒他像外人。
“你先回去吧,”洛世儒蹙眉,思忖间有了答案,道:“逛了大半晌了,别叫娘惦记。”
“娘都许我明日回去了,我何必走得这么急。再说了,爹巴不得我不回去,好跟娘多待一会儿。”
洛世儒脚下一个趔趄,看着妹妹望过来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轻咳一声道:“胡说什么呢,爹和娘是有许多事要商量,并不为其他。你如今越发口无遮拦,本是担心你在外面累着,倒说出这许多没头没脑的俗话来。”
宋淮梳洗更衣后,便带着大弟子走入厅堂。他坐在上首,受了洛世儒的茶礼,又引荐了自己的徒弟,笑着说:“这是我这大徒弟,礼国公府世子陶桓恩,日后师兄弟之间友善和睦,互相照应。”
两人应下,又互相厮认过,面和心不和。
宋淮看向洛延泫,笑着说:“你若是叫我一声夫子,我也教你些本事可好?”
小姑娘听了,眨了眨大眼睛,浮起笑意忙捧了茶去,颇有些兴奋道:“宋先生喝了我的茶,能教我些什么?”
“这丫头,我茶还没喝到一口,你竟先打听起功课来,”宋淮游历四方,初时为官几年,后寄情山川拜世外高人习武,自成一派剑法,从此便放浪形骸。那些自幼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们,只会对他避之不及,亦或者露出鄙夷之色,只把他当个浪子。
但洛延泫却不同,她似乎并不排斥自己,且待人极为真挚,这是宋淮这些年极少见到的温情。
他想起陶桓恩看这小姑娘的神情,似乎有那么一瞬,他忽而明白了什么。
“你不妨说说你想学什么?”他思索了一阵,含笑道:“想必家中嬷嬷也教你了不少女儿家要学的本事,针线掌家这些,我是教不了你的。我有一门独门秘技,原本打算百年之后带进棺材里的,可见到你,我忽而想要传承下去了。”
洛延泫遂好奇心打起,眼中露出期许之色,专注地望着宋淮,忙问:“是什么盖世武功,我也能学?”
他朗声笑道:“虽不是什么绝世武学,于你而言却也未必是坏事。”
“夫子别卖关子,告诉我吧。”
陶桓恩听了,不免蹙眉,道:“师傅……”
宋淮挑了挑眉,似乎料到徒弟会插嘴,道:“你又心疼什么,没见她正高兴么?再说了,她学点本事,不也能保护自己。”
洛世儒见他们打哑谜,也有些好奇,问道:“不知夫子要教给妹妹什么,怎的这样神秘?”
“世上之人千态万状,虽各不相同,却又处处相同,你道是什么?”他伸手取了洛延泫手里捧着的茶盏,含笑问:“晏儿来说说。”
“自然是衣食住行及生平所愿。”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除此之外,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衣食住行是为了活着,生平所愿是为了活得有人气,所以人活着为了各自的愿衍生了娇嗔贪痴,”他将茶盏搁在几上,继续说道:“这识破人心之术实则是为人处世之本能,大多人只学个皮毛,足以应付生平。但若是想要练的炉火纯青,非资质上佳者不能深入。”
洛延泫听得不甚明白,但也算抓住了些要领,蹙眉道:“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做什么着急看破他们呢?”
“所以,我得教你这些,你这般单纯良善,哪里知道这世道险恶呢?”宋淮温和笑道,看向他时连眼神也格外柔和。
陶桓恩和洛世儒原还有些担心,但见宋淮这般用心,便也不再插嘴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