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韶华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宫里的赏赐，无所谓价值几何，贵重的是这一份体面。邵氏指挥着媳妇嬷嬷们搬运，又一一登记造册，妥当打点完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邵氏重新挽了发髻，在内室更衣过后，便领着女儿一起用晚膳。洛世儒连日在书房读书，大热天她也不舍得丈夫儿子来来回回跑，便叫人单独准备了他们的晚膳，好叫他们轻松些。

洛世儒来母亲这里昏省，隔着珠帘问过母亲安，他便安静坐在外间。

洛延泫换上了轻薄透气些的衣裳，正坐在雕花窗下乘凉，忽听见哥哥来了，便穿过珠帘跑了出来，从前日日相见并不见亲近，可今日整整一天都耗在宫里，她忽而就念得紧了。

“哥哥，”她一把抱住洛世儒，湿润了眼眶：“我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自家妹妹什么秉性，他当然清楚，可今日这忽而的亲近叫他手足无措起来，莫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洛世儒暗暗想到，不由发问：“晏儿越发没规矩体统了，上亲跟前，不宜搂搂抱抱。”

“……”洛延泫听进去了，但没放手。她自然知道这样不好，可想起今日阴沉寂静的内廷，她就害怕得紧。

珠帘传来清脆的碰撞声，洛世儒听见动静，便知道是母亲出来了。他蹙眉望向她，问：“阿娘，晏儿今日是怎么了？”

邵氏无奈一笑，见女儿抱着儿子不撒手，叹气道：“许是被天家的气势给镇住了，没的受了些震慑，这会子胆子小，想找人撒娇罢了。”

洛世儒听了，果然见妹妹依赖得紧，便小心挣脱她的桎梏，蹲下身来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日后咱们不去就是了。”

洛延泫胳膊拧不过大腿，心知兄妹之间也要有规矩，便是哥哥也不能由着她胡闹。知女莫若母，何况邵氏看人向来透彻。她不敢过分，便往母亲身边坐下。

邵氏伸手揽住女儿，含笑看向她：“这般撒娇任性，你哥哥还怎么安心读书，以后不许这样，被人笑话。”

“女儿记下了。”洛延泫擦了擦眼睛，笑得尴尬。

她转头看向儿子，问道：“你今日也是奇怪，若是有话直说是了。”

洛世儒垂眸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今日，投了宋先生门下，要跟着先生学两三年的光景，恐怕后面这两年要在西郊宅子那儿常住，少不得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妹妹了。”

“你自是去就是了，何苦想着这些事。男儿志在四方，岂有耽于后院的理，家里还有你父亲和妹妹，你不必太过牵挂。”她如今膝下一儿一女，最疼爱的却还是大儿，洛泽谦不在身边的日子，全靠着儿子支撑着自己。

她忍着心里的酸楚，自古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既是凡人，又怎么能例外。

“宋夫子也想教导晏儿，可惜晏儿如今前途未明，并不敢轻易应下。”他说道：“既是宋夫子的好意思，却也不想叫他以为晏儿不识好歹，儿想带她去看看，得闲才去点个卯，阿娘看如何？”

“这也好，叫她也去见识见识，总好过束在闺阁里不得见人，将来出嫁和妯娌姐妹相处，也能凑得上话。”她看了看女儿，忽而觉得心里荒凉了起来，后院那空寂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洛延泫听了惊喜道，抢白道：“哥哥，宋夫子来家里了？”

“你不提还好，”洛世儒不喜欢妹妹整日和陌生人搭话，便说：“我倒奇怪，你几时和宋夫子说上话的，连父亲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我还当他只是说玩笑话，不想倒是真的了。”

她忙点头，把那日在外头巧遇宋淮的事情告诉了她，见哥哥不太高兴，忙解释：“我说了你不少好话，哥哥就别跟我置气了。”

洛世儒并不领情，挑眉说：“这世上奸佞之辈才需要靠美言博取好处，你当你哥哥是什么人？”

洛延泫听见哥哥这般说，一时也有些生气，便说：“你不是奸佞，谁也不能污蔑了你。妹妹我日后绝不向旁人提你一句，不敢玷辱哥哥的清誉！”

“你……”

“够了！”邵氏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便严肃道：“自家兄妹，竟也这般针锋相对，娘平日怎么教导你们的。”

“你就让他们闹去，”洛泽谦梳洗过后，往邵氏这边走来，一进屋就听见两个孩子拌嘴，只觉得有趣，便说：“等几时咱们入了土，由得他们去翻天覆地，咱们也落个清净。”

兄妹两人朝父亲见过礼，还是闹脾气不肯罢休。洛延泫狠狠甩了一把珠帘，往东窗下一坐，一个人坐在凉塌上继续乘凉。

“脾气还不小，”洛泽谦含笑看着女儿的纤细的身影，有意拦着邵氏，不许人数落她：“依我说，这就是儒儿不懂事，哪里能跟妹妹一般见识。”

邵氏瞪了一眼丈夫，不满道：“亏你活到这把年纪，好赖分不清。儒儿哪里是和她一般见识，不过生怕她心里没成算，将来被人骗去也不知。”

洛泽谦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坐在凉榻上的小女儿，见她好似没方才那么浮躁，连摇扇子的举动都小好些，便笑着说：“既是要疼她，莫要时常数落她，她姑娘家面皮薄，经得起你们训斥么？”

“行了大人，妾身知道了，日后我们娘俩绝不念叨一句。”

洛延泫见母亲不高兴了，转过身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催促着莲枝和海棠收拾东西。

“小姐，咱们又不去常住，收拾这许多东西做什么，”海棠奇怪道，又见莲枝用油纸包了好几包点心，便说：“这都是不经放的东西，你包这许多，姐儿哪里能吃的完。放坏了不可惜，若是吃坏了肚子又怎么好？”

洛延泫已经将自己收拾整齐，便笑着说：“自然不是我一个人吃的，不是还有宋夫子和陶哥哥么，我就每样多包几分，叫大家尝个鲜。”

莲枝手上却不停，将七八宝各色土产点心收拾妥当，笑着道：“我瞧着姐儿不像是去读书的，倒像奔远足踏青去的，好吃好玩的一样都不落下。”

说着，两个女使相视一笑，各自忙碌着。

“可惜我却不能常住，也只偶尔去一趟。”洛延泫心中不免失落，若不是在大长公主那儿挂了名，恐怕她还真能去常住一阵，也可跟夫子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

今日她起了大早，特意要赶在洛世儒之前坐上马车，打算避开兄妹相争的尴尬，没想到洛世儒早就收拾齐备，坐在前厅里读书了。

他瞥了一眼妹妹，见女使们手上提满了吃食，心下觉得她还是爱耍小性子的年纪，便勾起嘴角，笑着说：“今儿起这么早，平日不知是谁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千金难买我高兴，哼。”洛延泫拿鼻孔对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看着颇有些滑稽。

洛世儒放下书籍，轻笑出声，带着书童跟了上去。

西郊的宅子一直都有家仆守着，这处宅子偏僻，荒废了一些年后头才修正起来，所以里头是什么光景，洛世儒也没有底。

少不得要吃些苦吧，他如此想着。

穿过青山密林，在一处依山傍水处，露出了些许袅袅炊烟。

平安笑着说：“这宅子旁人看着并不显眼，却是个风水宝地。听大人说，大人的先祖位列九卿时，曾有一个风水先生路过此地，说这宅子地处青山绿水之间，伏天地之正气，顺万物之灵，是群龙之首的好位置……后来家里出了变故，现老大人就再不许旁人提这件事。”

洛延泫最喜欢听着玄乎的故事，便起了兴致，好奇问：“既然是好位置，不知可有过人之处。”

平安不过随口一提，偏这泫姐儿上心里，忙就笑着自圆其说：“姐儿这话就说笑了，祖上出了多少大员进士，难道也不足以验证这话？”

她听了便也觉得无趣起来，读书人家考取功名不都是常事，心道定是那假道士胡说八道的。不过她还没去过西郊，究竟怎么样，心里还是千般好奇的。

马车悠悠停下，兄妹二人下了马车，仰头看见那高耸轩昂的门楣上，挂着一幅匾额。因常有人扫撒，匾额一尘不染，上头赫然写着黛山草庐四个字。

“我还以为会写洛宅……”洛延泫看着那四个字迹，喃喃着。祖上那些叔伯祖父们，竟是这般风雅之人。她想起远在修川的祖父，想他年轻时定也是这般文质彬彬，心怀鸿鹄之志，盼望与心仪女子白首相依。

可是，他所盼望的事情，全都背道而驰，为了家族背负一辈子的痛苦。洛延泫拉了拉哥哥的袖子，感慨道：“从来得偿所愿，都是藏在千辛万苦之下。”

洛世儒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会子又多愁善感，你这小性子谁能招架得住。”他玩心大起，故作神秘道：“跟你说个故事，这宅子里曾死过人的……”

“你又没来过，又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打听事情，何必要故地重游，多得是江湖百晓生？”

洛延泫瞪圆了眼睛，道：“你知道娘最讨厌道听途说的，你日日读书，怎学得一身江湖习气。”

“你到底要不要听。”

“我这不是听着么，你倒是说呀。”

“听说那年祖上有一位姑母，因自幼身体孱弱就养在黛山草庐，家中生变时她恰逢及笄之年，原本要进宫去的。官府打听到这位姑祖母的下落，破门而入时，她就悬梁自尽了。她死在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那一日漫天的桃花飞扬，百鸟停在附近叫得凄厉……”

莲枝和海棠已经听得害怕了，脸色都泛白，只差不能瑟瑟发抖。

“……”洛延泫听得入神，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洛世儒说：“这我哪里知道，我只听说是有这么件事情。”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穿堂风卷着桃花瓣洒了两个孩子一头，里头走出来一位管事。那管事的头发已经花白，左眼没有眼睛，看着狰狞可怖。出门前，邵氏有交代，对这位常爷爷要恭敬些。

可洛延泫见了还是不由躲在哥哥身后，吓得不轻。

常爷爷少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也看不大清了，只是在看见洛延泫之后还是出了神，只温和道：“多少年了，终于想起这儿了。”

“常爷爷好，”洛世儒恭敬道：“今后，晚辈就要在这儿念书了，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常爷爷多担待。”

洛延泫死死拉着哥哥的袖子往里走，一双眼睛还不停地瞧这位管事，越看越好奇。他穿着黑衣，衬得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更显眼。

出人意料的，宅子收拾得很干净，几处院子也窗明几净，半点不似常年无人住的模样。

院子栽着许多东瀛蔷薇，落了一地花瓣，空气里带着一阵甜香，闻着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宋淮早一步到，正在书房考校大徒的功课，顺便等着新弟子上门。

“陶哥哥？”洛延泫看见了他，欢喜地撒开哥哥的袖子，朝他奔去，“我猜你定是来的。”

“莲枝，快把那蜜豆糖糕取来，”她忙吩咐道，又转头看着陶桓恩，笑着道：“我在修川时见陶哥哥桌上总是摆着这个点心，想你是喜欢这些的。”

洛世儒还是第一次看见妹妹对谁这么亲近，当下心情就不痛快了，连看着陶桓恩都生出些戒备来。她妹妹对他，可是横眉竖眼的时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