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桓恩耳朵上微微染上粉红,面上还是一派清净模样。他眼角余光扫过宋淮,见他一门心思打量着小姑娘,心中突然没了底。
“小妹妹,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姑娘?”待他还想问两句,就见徒弟替他斟了一杯酒,递到他跟前。
宋淮含笑看着徒弟的举动,倒也不着急喝,伸手接了,转瞬就搁在桌子上。
洛延泫头一回见到陶桓恩的师傅,心中也颇为好奇,也不顾沙冰化成水,微笑说:“小女洛延泫,家父是东宫洗马洛泽谦,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哦,原来是洛大人家的千金,”宋淮倒也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个一本正经的洛探花,居然能有这般水灵可爱的女儿,实在叫人意外。他看了看徒弟,笑着说:“你陶哥哥没告诉你,他的师傅是谁?”
洛延泫看了看陶桓恩,又看了看宋淮,笑着说:“陶哥哥一向深居简出,从不仗着师傅的威名横行霸道,阁下能收他为徒,定是看重他的品性。这般问法,岂不是违背了初衷,又伤了师徒情分。”
“呵,你这小丫头,倒是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我几时是这个意思?”他本想看小姑娘委屈巴巴埋怨徒弟的模样,谁料到她根本就没踩到自己的圈套里,还被她摆了一道,当真厉害。
陶桓恩看着她,是非满意地微笑道:“师傅喝酒,和一个小姑娘置气,不是君子所为。”
“就是看在你的面上,我才不计较,”宋淮看了他一眼,挑眉道:“小姑娘,你可听仔细了。敝人姓宋,名淮,梁州人士。你这陶哥哥一身的本事,都是我调教出来的,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今日许你叫我一声师傅。”
洛延泫听了,霍的站了起来,把师徒两人吓得一愣。她眸中带着亮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佩剑书生,看得宋淮都莫名其妙。
“你就是宋淮?”她兴奋道:“你就是那个能文能武颇通医术的榜眼进士。”
他瞄了一眼徒弟,见他微笑低头喝茶,好笑道:“你爹说的?”
小姑娘猛地一阵点头,差点把发髻上的珠翠甩到地上,急切道:“我爹爹很钦佩宋大人,还想让哥哥拜宋大人为师。”
书生听了,用手摸索着下巴,思忖间喃喃道:“洛泽谦想让他儿子拜我为师,想的倒是很美。”
“我兄长是最能吃苦的,”她一本正经道:“哥哥四岁开蒙,通读大学中庸,能解孔孟之道,很是认真,先生见了定会喜欢他。”
宋淮看着洛延泫一脸期待,这丫头,真是半点不为自己求,便笑着说:“那你呢,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师傅,你看你陶哥哥这么厉害,你就不想跟着我学两招,日后既能长本事,又能防身。”
洛延泫抿了抿嘴巴,并不松口。她心里愿意,奈何这并不是她能走的路,只好低头,道:“我……”
陶桓恩见她迟疑着,问道:“怎么了?”
她笑得苦涩,说道:“爹爹说,十有**我是要去大长公主身边的,所以,我恐怕没这福分,拜宋先生为师了。”
师徒两个听了,面色有些复杂。大长公主是长情之人,与驸马伉俪情深,早年还育有一女儿,驸马当年因支持晋王被先帝斩杀。孀居三十年多年,大长公主容颜不复,连女儿也早早夭折,从此这公主府就再没有打开过。
宋淮从没被人拒绝过两次,本想说她不知好歹,可听得洛延泫提起了大长公主,他便也无话可说。
世间自古多情痴,大长公主虽一生尊贵,却和至亲骨肉阴阳相隔,委实凄惨可悲。世人都知晓顺宁公主府终年紧闭门户,却没人知道,其实她是不愿意再沾惹尘世恩怨了。
陶桓恩温和安慰她,说:“姑外祖母是和善之人,你去了也不必害怕。”
外头天色骤变,卷起狂风来,洛延泫见那阴沉沉的天,担忧道:“炎夏时节,天气果然说变就变。”
黑云滚滚狂风肆虐,豆大的雨点初时砸到了石砖累就的道路上,不一会儿便汇聚成厚积薄发的雨势,如瀑布一般倾斜而下,连视线都渐渐模糊。
掌柜娘子放下了朝南的窗厩,将雨水挡在屋外,笑着说:“一时半会儿恐怕听不了,几位客官避过这场雨再家去吧。”
宋淮心疼徒弟,不由叹了口气,问道:“可有按时服药?”
“小路子每天都追着我吃药,竟一日都不曾断。”
“哼,”他冷哼道:“下次看你还敢去那种地方,季崇光这个没用的,亏得他老子将毕生武学教授给他,谁知连一两个大内侍卫都打不过,趁早打发了他为好,省得将来坏事。”
“师傅,”陶桓恩无奈道,因他负伤,季崇光已是自责了许久,他也不忍再责备他,因说:“他季家满门忠烈,全族之中只余他死里逃生,为了我又几次深陷险境。他如此待我,我岂能辜负他一番忠心。”
“手伸出来,”宋淮恩冷哼一声,显然不喜欢徒弟护着这个人,吩咐道:“扶脉看看,脉向可做不得假。”
洛延泫托腮看着佩剑书生替陶桓恩看诊,见他闭着双目,一手搭在少年手腕处,蹙眉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宋淮总算松了一口气,说:“看来在江南这段时日养得不错,连身体里的余毒也压制了不少。”
“什么?”洛延泫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忙问:“陶哥哥,怎么会中毒?”
“呵,这还算好的了,发作的时候简直生不如死,小时候差点就一命呜呼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徒弟,轻描淡写地说道:“亏得遇到我,否则大罗神仙也保他一命。”
他凑近洛延泫,说道:“你说说看,这下毒之人心肠有多歹毒,居然把断情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叫他五感全失,从此世间索然无味,生生把他逼成一个无欲无求的孤家寡人。”
洛延泫想起自己曾和陶桓恩一同用膳时,明明她觉得很好吃的东西,他却兴致不高,原以为他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所以对吃食要求颇高,没想到是另有苦衷。
她不免担心,小心翼翼问道:“这毒,能解吗?”
宋淮看着她,皎洁一笑,说:“若能解,你如何,不能解,你又如何?”
小姑娘听了怔了怔,看向陶桓恩,咬了咬嘴唇,红了眼眶:“我喊你师傅,你救他一命可好?”
“这可就奇了,我救他和收不收你做徒弟又有什么干系,”他满意地看着小女孩泪眼汪汪,一时又觉得欺负一个女孩不是君子所为,便故意忽视陶桓恩眼中的不悦之色,尴尬一笑安慰道:“我诓你的,你还当真了……”
陶桓恩见她当真了,瞬时就冷了脸色,看了一眼宋淮,抬起袖子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说道:“别听这个疯子瞎说,我好的很,哪里值得你委屈自己。”
宋淮听见他这般说,瞬时就要跳起来,治他一个欺师灭祖的罪,气得他拿起佩剑就要夺门而去,可到了门口却见大雨瓢泼,只得退回来。
“臭小子……”他抱剑不服气,道:“白疼他这些年了。”
等了一会儿,外面放晴,天气也凉爽不少,洛延泫生怕他不舒服,也不要他照顾,只把少年按在椅子里坐下。
“我真的没事,”他含笑说道:“方才他是逗你的,也值得你为这个哭。”
“我方才想了一会儿,其实做她徒弟也不差,好歹将来多个人照顾你。”她红着眼睛,道:“他既能治好你,医术必定不差。其实从前看你打拳练武,我就知道陶哥哥的师傅必定是世外高人,今日我若是能入他的眼,何尝不是机会。”
陶桓恩愣了愣,问道:“那你又为了什么一定要照顾我,我何德何能呢?”
洛延泫就这么看着他,良久,她却说:“因为……陶哥哥真心待我,我也要知恩图报……”
“原来如此,”他淡然一笑,不再看她。
不知怎么,洛延泫觉得他要等的,似乎不是这个答案。
莲枝见外面雨停了,就匆匆跑去唤轿夫过来。好在那肩舆不大,几人找了一处屋檐底下躲着,倒也安然无恙。
洛延泫乘上肩舆,拉开侧窗,看着他们一大一小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晌午,洛泽谦恰逢休沐,用过点心就在邵氏屋子里午睡。才没睡下多久,就听见婆子匆匆来报,说有个带剑留须的书生,非要来见大人。
洛泽谦蹙起眉头不大高兴,听门房这般说辞,更是心生不喜。待他走到正厅,竟见宋淮站在那儿,他还当自己看花了眼。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洛泽谦生怕自己看错,便走近了几步,问道:“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坐坐。”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忘了我早辞官了。”他在客椅上坐下,望着洛泽谦轻咳两声,道:“我听说,你家两个孩子进京了?”
听他忽而提起两个孩子,他便觉得有些怪异,因说:“不错,堂君兄怎么知道?”
“你我相识多年,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他挑了挑眉,说:“你把西郊那间宅子给我住两年,我收你两个孩子做徒弟怎么样?”
“什么?”洛泽谦听了倍感意外,只好笑道:“你梁州公子的师门几时这么好拜了,见也没见就说要收他们做徒弟。尚书令送你多少好东西,你也不肯教他儿子念书,我这里就借你一处宅子,你就被收买了?”
“他那肥头大耳的儿子文曲星下凡都教不好他,请我何用。你就直说,愿不愿叫他们跟着我学。”
洛泽谦只笑道:“我答应可不管用,得他们答应才好,”他朝平安看去,说:“去把哥儿和姐儿都叫出来。”
平安含笑应下了,忙往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