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韶华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大庭广众，洛泽谦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中已是毫无温度。他不能当众训斥一个妾室，身为东宫属官，外修于行，内修于性，当为天下仕子典范。

东宫势单力薄又正缝选妃大典，紧要关头，他不能给殿下招来非议。

况且，如今正室夫人在这儿，从此这后院之事他更不便插手了。

邵氏还不及追忆往昔，就见到这贵妃赐婚的贵妾。她见叶室姿态摆地极低，就知道她不简单。邵氏的继母也出自叶家，这位叶姨娘可是继母血脉相连的内侄女，嫡出的姑娘来给自己丈夫做妾，丢的两家的脸面。

那贵妃不过是为了面上好看些，赐婚给她一份尊荣，而她这诰命多半也是因此事而起。

陛下宠爱贵妃多年，叶云绮是贵妃跟前长大的公主伴读，叶家虽不显她还是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和她相比，自己高贵的只是一个身份罢了。

离京十年，物是人非，桃花依旧，春风还是那道春风，她却不再是那个只为半钱桃花迷了双眼的明媚少女了。

一瞬的权衡，邵氏微笑上前，亲自将她扶起，道：“早就听说妹妹是淑女典范，二郎一心只读圣贤书，家中上下定是辛苦妹妹操持的。你我既是姐妹，又是亲戚，不必这般客气，日后唤我姐姐就是。”

叶氏听了，一时眼含秋波望了洛泽谦一眼，轻纱后美人的双颊浮上两片红云。

洛延泫看着母亲的神色，却敛了笑容。她从没见母亲对谁这般客气过，还亲昵地拉着叶姨娘的手。以往母亲对茱萸也不差，可并没有这样亲切。

邵氏这番客气，也叫看热闹的人没了兴致，本以为还能看到一出妻妾相争的好戏，谁料却看到了两人姐妹情深。众人觉得没大意思，纷纷散去。

洛泽谦见邵氏不再多看他一眼，眼神微沉，自是心中有数，只转头吩咐：“平安，回府。”

“姐姐，大人惦念姐姐今日初到，特意命人采买了新车，姐姐不妨一试。”

邵氏看了看眼前这楚楚动人的女子，今日才相见，她就这么沉不住气，还是年轻了些。她对叶云绮生出一丝同情，但这同情却也一瞬而过。

宝马香车，方才她看得真切，这叶氏就是从那架马车上走下来的。初见时这般低声下气，原是在这儿等着。

她只笑着说：“妹妹辛苦，这马车本就该让妹妹用着。你年轻貌美，出门合该体面些。母亲常在信中提起妹妹诸多好处，二郎想是拉不下脸来送你什么，这才打着我的名头买东买西。虽说从前也长在京中，毕竟隔了好些年了，说到风物见识，我未必比妹妹强，待我进宫谢恩过后，再和妹妹叙旧。”

两人边走边说，就见顾嬷嬷来报，说前面马车备好，请夫人过去。

邵氏朝她微笑点头，道：“妹妹也快回车上去，今日太阳有些大。”

叶云绮见邵泠寒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见她哪里生气不高兴的模样，只觉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无功而返。

汴京城天子脚下，本就寸土寸金，洛家祖上也有汴京的产业。洛家沉冤昭雪之后，天子返还了一部分产业，其中就有峥嵘坊的一座空宅。

洛泽谦自是骑马走在前面，紧跟着的就是邵氏乘坐的宝蓝祥云锦驷车，后面则是顾嬷嬷打发人赶的三四辆青灰小马车。随行的队伍长，要搬运的事物不少，邵氏因担心顾嬷嬷年纪大，恐她周全不过来，就叫锦华锦瑟陪她一块儿去料理。她身边就留下青苗惠香两个。

宅子收拾得干净整齐，绿荫森森，流水潺潺。洛泽谦抱着女儿在前面，邵氏则在后面欣赏沿途的风景。

一行人穿过前厅，中庭楼宇，至后院一带。平安一路说着府中的细事，又说后面四五个院落分散，各有景致，又各有屏障，可有一点不同，后院无论大小都楼宇高度都不许越过正房。

邵氏遥遥望去，果见有一处楼宇气势最为壮阔。

“夫人请，”平安命人开了院落门，含笑道：“四五年前就预备着，只等着夫人来了。今早郎君就命人把红绸子挂起来，说让这院子看上去喜庆些。”

洛延泫好奇地张望着，只见前院青砖铺地，进门左边有一处小池子，里面种满了蒲苇，蒲苇丛中压着一块一人高两人宽的泰山石，上头赫然写着三千居三个字。

邵氏失笑，亏他想得出来。

“三千居。”洛延泫认得字虽然不很多，这三个字却是认得明明白白。

“我们晏儿如今也能认得不少字了，”洛泽谦终于见到妻子露出笑容，想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便抱着女儿往里面走去。

洛延泫进了屋子就不肯被父亲抱着，挣扎着下了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乐不可支。

平安知道主子和夫人有许多话聊，便含笑道：“小姐和哥儿的院子都在东面，小人带二位去看看？”

洛世儒也好奇自己住的地方，两人便手牵手跟着平安往东边走去。

邵泠寒是什么样的人，洛泽谦心中有数，两人之间细若微尘的变化，他都能觉察出一二。好歹人也都到了，余下的来日方长罢，他如此想着。

“有件事，要和你说。”两人分别在上位东西两处坐下，洛泽谦便说道：“我原不知延玉也来，便没有准备旁的院子，晏儿就委屈几日和你一块儿住。

大选的日子还没到，先到的采女和家人子暂且居皇城外，择吉日入宫。三日前我收到父亲来信，提及入宫前，要我们照顾她。”

邵泠寒听了，不可置信道：“延玉？她来做什么。她不是和莫家公子定了亲，成婚的日子也不远，怎么能叫花鸟使选走？”

这一回，换做洛泽谦吃惊：“可父亲来信说，她不曾定下婚事。反倒柳家姑娘结了亲，许的还是莫家的公子。”

洛延泫逛完了偷偷溜了回来，听见父亲说大姐姐不曾定亲，出口辩白道：“大姐姐真的定亲了，莫家还把姐姐的庚帖都换去了，怎么能说姐姐没有定亲。”

听了女儿这般说，洛泽谦倒也不觉得她会撒谎，只是奇怪莫家既然定的洛延玉，怎么后面又定了柳筠，很不寻常。

“等玉儿来，咱们再问问她。”邵氏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两月都是在船上过，今日第一天回家，洛世儒和洛延泫洗漱完便早早睡了。

邵氏虽然累，却没有半分睡意，只是坐在书案前支着额头沉思。

锦华端了宵夜来，见她愁眉不展，便问：“夫人是在想玉姐儿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惆怅不已：“阖家想了法子把她剔除出在选之列，还是没逃过这劫数，原本他们该是多好的一对。”

“谁说不是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莫公子对咱们大小姐真是捧在心尖上的好。只是奴婢想不明白，旁人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柳家姑娘嫁过去。不说门第差了不知多少，莫家娘子更是不可能看得上柳筠这容貌的。”

邵氏蹙眉，沉吟道：“不会吧，她一个姑娘家……”

“无缘无故的，实也说不通，怎么莫家会去聘一个毫无根基的秀才女儿为媳。”锦华说道：“只是奴婢也是混猜，若想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还得问过大小姐。”

“说的是……”

“夫人，今儿惠香亲自煮了碗粥羹，夫人吃些垫垫肚子，早些歇了吧。”锦华又笑着说：“我去叫他们准备洗漱的热水。”

洛泽谦接了他们母子三人后，在三千居小坐了一会儿，就往东宫去了。

邵氏熟悉完，就听青苗来报，说郎君回来了。她刚把头发擦干打算歇下，就听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月黑风高，洛泽谦可不像白天这样正人君子，不待脱衣就一把抱住妻子，道：“泠寒，可想死我了。”

“你，”她的脸一下就红了，推搡到：“做什么动手动脚的，二郎……”

这一夜，正房外的灯笼挂了一夜，屋子里更是春意绵绵。红绡帐暖，连树枝上的鸟儿都羞煞不已，纷纷飞走。

早起，洛延泫睡过头，往母亲这里来，却见顾嬷嬷拦着她，笑着说：“姐儿先去别处玩，夫人还没起呢。”

“阿娘从不晚起，今日怎么迟了。”

顾嬷嬷哪能真和她说实话，说了她也不会懂，只笑着说：“夫人一路照拂着你和哥儿，哪里能不累，今日好容易能歇歇，姐儿就心疼些夫人，别再扰了夫人休息。”

“可我想出门，不知道该跟谁说。哥哥早起就出门去找鹿鸣哥了，也不带上我。”

青苗坐在院子里绣花，听见洛延泫的话，就笑着说：“姐儿想往哪里去，看着时辰大人该下朝了，小姐不妨去跟大人说。”

“七小姐想去哪里，也可和妾说。”

叶姨娘一整夜都没睡好，听说大人深夜回府就往三千居去了，她心里暗暗生恨，守着红烛独自落泪。

若说从前她还有些指望，如今却是半点希望都没有了。嫡妻回来，那她便要低人一等，不仅时时提醒自己这卑微的身份，而且还得忍受夫君对她的绵绵爱意。

正房那块石头上的字迹，还是郎君亲自提的，请人刻上去的。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是么。

提的什么名？

三千居？

生怕别人不知道弱水三千这句佛语么。他就那么在意这发妻，非得故弄玄虚把人比出个云泥之别。

叶氏心里有怨，只恨她晚生了几年，当年洛家败落，她说不定就有机会议亲。如此想着，她心里就觉苦涩，越发勾起心里的不甘心，做妾不过权宜之计，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也不例外。

她看着眼前水灵可爱的小女孩，心生厌恶，这丫头的眉眼像极了洛泽谦，可偏偏是邵氏生出来的。她暗暗想着，若她有朝一日能有孩子，定会比她出色。

“叶姨娘？”洛延泫微笑道：“我就是想出门去逛逛。姨娘是来寻阿娘的罢，来的不巧。阿娘昨日累着了，还没起身。”

叶云绮的脸僵了僵，心口犹如插了一把利刃，疼得很，却不敢拔出来，只能忍痛落泪。她尴尬一笑：“这都巳时过半了，夫人还没起来。妾本想来给夫人请安的，不想来的不是时候。”

顾嬷嬷客气道：“姨娘别多心，夫人沿途辛苦，如今能安歇一晚身上乏也是寻常。姨娘不如先回去，等明日再来。老奴定会转告夫人，姨娘来过了。”

叶云绮也终于冷静了些，便笑着说：“那，妾先告退了。”她转身就见一抹朱红的身影朝这里来，忙抬起袖子做垂泪状。

洛泽谦看到她是，见她双眼含泪，一脸委屈模样，叫他皱了皱眉头。

“妾，见过大人。”她垂眸盈盈一拜，梨花带雨，欲言又止的模样叫人疼惜不已。若换做旁人，自然是怜香惜玉的，可偏偏洛泽谦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捂不热的。

“起来吧，”他淡淡道，抬眼见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青苗陪着晏儿玩花绳，他便再没兴趣看她，说：“这几日夫人劳累，你没事勿要来扰她清净，记住了吗？”

“是，妾记下了。”

“嗯，出去吧。”他吩咐完，就朝里头走去。

洛延泫正玩得高兴，抬眼就见父亲进来了，就笑着喊道：“爹爹！”经过昨日，她已经没那么生分了，不得不承认，血脉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青苗含笑福了福身，朝洛泽谦请过安，就说：“大人回来了，夫人还未起。”

“不妨事，让你主母多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晏儿说会儿话。”他笑着坐到一旁，道：“怎么一个人在太阳底下玩，莫不是你哥哥自己出去了不告诉你。”

“怪我贪睡，哥哥起早就去找鹿鸣哥了。”她笑着说：“方才叶姨娘倒是来问过我想去哪儿玩，我一时也不知往哪里逛去，就没告诉她。”

洛泽栩想起方才叶氏那委屈的模样，心中冷笑，她这么大一个人，竟还要跟个孩子计较委屈，难不成所有人都得让着她了。

“以后不用理会她，想去哪儿你告诉平安，他会给你安排。”

邵氏穿戴整齐后，就开始着手家中的庶务了，一开门，就见父女两个站在太阳底下说话。

她想起昨日夜里的种种，含着春水的眸子瞪了一眼那朱衣男子，责怪道：“你叫她晒成个黑炭脸，看她将来嫁给谁去。还不快进来躲躲太阳！”

洛泽谦昨日餍足，看着妻子也格外舒心，哪怕是批头盖脸的训斥，他也甘之如饴，笑着说：“夫人莫要生气，咱们晏儿分明是像母亲，怎么晒都不黑。再说了，嫁不出去就不嫁了，我养她一辈子。”

“胡说什么呢，也不怕人笑话你。”她又娇嗔道：“你这几年是越发没正经，定是学了什么坏毛病！”

“夫人冤枉啊，”他牵着女儿走进屋子，任由邵氏替他更衣，说道：“为夫日日都在太庙教授太子读书，哪里敢去寻花问柳。更何况，娘子娇嫩如花，那些个庸脂俗粉，哪里配和娘子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