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子听了世子这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话,心里一凛,忙朝邵夫人看去。好在邵夫人脸色如常,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世子这话逾越了,小路子内心狂跳一阵。他家世子一贯不理会旁人生死,这趟来修川,遇见了这洛家七小姐,好似性情大变。
他自然不会认为世子是对她动了情,这般都小的年纪,若说是重视倒还合理。
邵氏顾虑得虽更多些,但大意与小路子的猜想并无二致,不知人事,又哪里来一往情深,她只欣慰道:“难为你为她想的这许多,只是晏儿还是洛家的七小姐,父母健在,她一个姑娘家跟着外男出门,终究是不妥。女儿家不比男儿,男儿可以行走四方,可女儿名声有时比性命还重要。”
陶桓恩听了,方觉失言,还是自己欠考虑了。
“泠姨说的是,是桓恩欠妥。”他素日心肠九曲十八弯,对洛延泫却并没有想许多,这话若是他再大几岁说,只怕是要被人打出来的。他难得尴尬一笑,又说:“泠姨不责备我,我却无地自容。”
邵氏见他已是羞愧不已,便轻笑一声,安慰道:“无妨的,这儿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人传去外面,你只安心就是。今日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明日不是还要读书吗?”
陶桓恩心意已到,且邵氏又给了台阶下,他自是识趣不多留了,起身作揖,便带着小路子回去了。
顾嬷嬷见人走远了,掩嘴一笑,道:“幸而是孩子话,若是再过个**年,倘或别人听去了,还当世子是看上我们家七小姐了。”
邵氏听了,摇头浅笑,叹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桓恩尚且深陷囫囵,但凡我能离得近些,多少也能照拂到他。可怜浮提一生聪颖智慧,却留不住自己的性命,只留下这个孩子吃这些苦楚。”
顾嬷嬷在京中时也听过贞定郡主的名讳,浮提二字是太后陪同郡主圈定的,用作郡主闺名。闺阁私密事,这世上知道的恐怕也就聊聊几人。
一阵嗟叹,邵氏看向顾嬷嬷,问道:“交代的那些事,办得如何了?”
顾嬷嬷回过神,说:“倒也顺利,只是长盛赌坊那儿不好疏通,都是油盐不进的主。修川所有当铺又都去打听过,那泼皮又并不拿去典当,这里便生出些旁枝错节来。”
邵氏沉吟道:“若是不能顺藤摸瓜,那边只剩抓现行了。怪平日不仔细,并不留意要给晏儿的首饰刻名讳,如今只剩下那长命锁一个把柄,得早日了结才好。”
“夫人说的是,省的夜长梦多。”顾嬷嬷又说:“今早,海棠还发了火,逼着杏儿开了首饰箱子,那长命锁还在,旁的首饰却没见到。老奴猜想,恐怕还未到时候。”
“你派人仔仔细细盯着,一旦他出门往赌坊去,就报官。”
顾嬷嬷听了,忙又应下。
陶桓恩回了南雁馆,终是支撑不住,小路子忙扶着他,不叫他倒到地上。
屋子里已是掌了灯,里头的小内使已经煎好药等了一会儿。他听见小路子惊呼的声音,忙赶了上来。
“快拿金疮药来,还有烫过水的纱布,快!”小路子将陶桓恩扶到椅子上,愁眉苦脸替他宽衣,说:“世子自己都顾不过来,何必管那小丫头呢,横竖她没什么事,世子倒是受这些罪。”
陶桓恩松了衣袂,露出精瘦的身躯来,右背上的纱布已被鲜血浸透。因他穿得多,没染到外衣上。
小路子替他解开纱布,露出那血淋淋的刀伤来。伤口自是不浅,如同伏在右背上。他想起今日撞过来的小厮,又气又难过,便说:“才好些,如今又裂开了。医官若是知道主子这么不爱惜自己,定又要数落奴婢没照料好。”
陶桓恩忍着剧痛,他已是习惯了小路子这唠叨的性子,便说“你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主子好歹珍重些,”小路子红了眼眶,又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实在不济,奴婢们刀山火海也闯得,只求世子能平安。”
小云子把泡过滚水的纱布放凉,递了过来。只见小路子轻车熟路,给陶桓恩上完药,又重新包扎好。小云子又捧了衣物过来,替主子穿戴整齐。
陶桓恩自是知道身边的人各个忠心,值得信任的。他拍了拍小路子的肩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那药汁中有止痛用的麻沸散,不出一阵,他便恢复如常,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无力。
“明日才报账,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他问道。
小云子不比小路子能言善辩,虽笨嘴拙舌,但性子沉稳,常被派到外头当差,是个忠心的。他一贯少在陶桓恩跟前,负责总览外面账目,若回来,必然是有什么意外之事。
“各处庄子、盐铁铺、钱庄、当铺、赌场并楼宇等都妥当,今年盐政拨给咱们的盐引和去年无二,只是……”
小路子递了茶来,陶桓恩示意小云子坐下说话。
“梁富一向机警,他若是有话让你转达,你直说就是了。”
小云子作揖而坐,说道:“梁掌柜说今年边关有战事,朝廷给的盐引比往年多了一倍,可盐政给咱们的盐引总量未变。如今两淮盐商林立,明海记虽不大,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从前孝敬各路盐政的礼数也全,往年还能占到两分,除却几大盐商,剩下的四分自有上百上千小盐商分摊,可是今年,总量扩充,却还有许多小盐商分不到盐引,有些古怪。”
涉及到盐,都不是什么干净的,梁富是明海记的老人了,自有本事应对。
“你是说,有人吞了一大半的盐引。”陶桓恩蹙眉,暗暗心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要钱不要命。梁富苦心经营四十载,也只是到了大盐商的位置,让利天下就是保平安,这是他的经营之道。
“梁掌柜并几处大盐商掌柜,数次邀了盐政老爷吃酒,可那人却半点口风都不露。梁掌柜问过两淮有些年纪的人,猜测,许是上面的旨意。”
陶桓恩思索了一阵,便说:“互市上可有什么传言?”
“河套玉门关有折家人守着,都还太平,霸州高阳关也没有异动,只东面雁门关常有变数,互市开开停停,光景惨淡。”
“好,我知道了。”陶桓恩端着茶盏,陷入沉思。
小云子应了一声,把账本交给路内使,又叫人呈上来一些金银,说:“这一批是今年抵做赌资的奇珍异宝,奴婢细细删选过,按规矩来给主子过目。”
各州都有赌坊,专供王子王孙们消遣。开市做买卖,外祖父留下的产业不乏三教九流之地,所以格外仔细。从前贞定郡主掌管时,曾关张过,但自他接手便重新启用。
赌坊专供熟客,只是若有新客来,他们留下的东西都要层层掌眼,以防不测。最终呈上来的,都是名贵之物。小云子若是看不准的东西,必然是有些名堂。
陶桓恩抬眼,就见上红木案上的一枝珠花十分眼熟。
这是洛延泫的珠翠,怎么会洛到赌坊里去。他伸手取过那芙蓉珠翠,细细观摩着。这珠翠用了八片血玉玛瑙磨成花瓣的模样,中间的莲蓬则嵌了一颗猫眼宝石,属官造上贡之物,不可多得。陶桓恩记得这个物件,还是因为上元佳节那日洛延泫曾戴过,这才有印象。
路内使给小云子递了个眼色,小云子会意,忙说:“这是长盛赌坊安光呈上来的,说是一位豪赌之客,虽是熟客,但近来全用首饰抵做赌资。安光不敢擅自做主,便呈上来。”
“他还有什么别的说么?”
“安光说最近常有人来打听这位熟客,也有装作赌徒混进去打探熟客的消息的,只不过都被内堂赶出去了。安光还说,他也派人留意过,似乎是洛府里的人丢了什么物件,想抓内贼。”
“你告诉安光,若下次还有人来打听那个熟客,不许把人撵走,但凡有什么要求,只应着就是,不可无理造次。”他想了想,又说:“日后再有他带来的东西,叫安光全数收着,并同文契安置在一块儿,我自有安排。”
小云子听了吩咐,应下之后便退了出去。
洛世泰是一路哭到郭氏屋子里的,见三弟躺在床上呼痛,更觉悲戚。洛泽栩原本和同道在外吃酒,听得了消息,匆匆回家来。
才踏进院子,他就见洛世泰哽咽抽泣,又见洛世润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一时蹙眉怒道:“谁家死了人,你们就哭成这样,究竟怎么回事!”
洛世泰添油加醋,说了二房七妹妹诸多不好,又把三弟怎么摔得告诉了父亲。他见父亲越听越生气,便又说祖父护着七妹妹如何责罚的他。
洛泽栩一听惊动到了父亲,只觉脊背一凉,问道:“祖父为什么责罚的你?”
“为我和三弟没做好功课。”
只听得一声冷笑,洛泽栩瞥了一眼郭氏:“没做好功课,你就带着弟弟出去胡闹。如今受了罚,还怨别人的不是,你很长了些本事!”
洛世泰听了,再不敢言语。
洛延佳也是第一次见祖父动怒,如今还心有余悸,又因兄长受了罚,怕父亲迁怒了母亲,便说:“父亲别怪二哥哥,他也是为了三哥哥。今日祖父来得突然,谁都没有料到会这样。”
可女儿的劝并没有什么用,他又说:“这事过后在说,今日我只跟你们母亲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着郭氏,冷冷道:“我问你,好好的,为什么叫你两个儿子丢下课业,放出去玩闹。”
郭氏跌在地上,一面哭,一面捶胸顿足:“我哪里知道会这样,不过是想让泰儿和润儿结交一两个贵人,将来对他们仕途也有益处。我是他们的亲生母亲,我难道还会害他们么!?”
洛泽栩霍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道:“蠢妇!谁是贵人?你莫要告诉我是那个什么礼国公世子!”
他见郭氏不分辨,当是默认了,便越发怒不可遏:“你一日日安生些吧,成日里寻出这些是非来,是怕老爷子不嫌弃我们大房吗!他是哪门子的贵人,一个空架子世子,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躲还来不及。你倒好,还上赶着贴上去。原是安排他住二房,我也放心不过问,谁料到你还想着去沾他的晦气!”
郭氏和几个孩子听得没了主意,心里不明白,又惊又怕。
“空、空架子……?”郭氏只看得到他通身的气派,并不知道外面的言论,有些不信。
“他是逆贼之后,晋王的外孙,官家都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不发落,早晚也是废黜爵位的命。你想让孩子去和他作伴,怎么,是觉得脸上有光?”他补充道,更是看不上郭氏这番自取其辱的谋划,一甩袖子,丢下嫡子嫡女,往朱氏那儿去了。
郭氏放声痛哭,已然懊悔不已。
第二日,邵氏让顾嬷嬷准备了些人参、白驼山壮骨粉和一些龟苓膏,送去二房。郭氏初时置气不肯收,又听杨嬷嬷说这些都是稀罕物,左右是邵氏出银子,不要白不要的。
郭氏见这些东西都用锦盒装着,便也挑眉收下了:“虽好东西,可我儿也断了一条腿,便宜她了。”
杨嬷嬷听了,便笑着将东西收好。
隔了几日,鸡鸣时分,有人悄悄给杏儿递了信。海棠披了衣裳偷偷跟着,见她看了信后脸色大变,生气咒骂,却还是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回屋子里取东西。
海棠看准杏儿取出那块长命锁,便往顾嬷嬷那儿报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