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韶华 第15章 第十五章

鹿铃清早在水井旁洗衣裳，时不时被秋风吹得一阵咳嗽。

秋日干燥，柳家人也不会侍弄花草，更不会花钱雇人栽种林子，风一过，院子里黄土弥漫。柳家除了柳筠，其他孩子正是玩闹的年纪，屋子里关不住，偏要在院子里玩闹。

这一闹，更是风尘仆仆。

鹿铃不能停下，等洗了衣服还要进屋烧火做饭，晚了时辰就要挨一顿臭骂。她不是吃不得苦，只盼着在柳筠这儿尽了忠，日后回去也能有个交代。

“鹿铃，家里的米没了，你去买米去。”吴氏日日都去柳筠屋子外面宽慰她，每次都吃闭门羹。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眼见米缸要见底，一家人都要饿肚子。吴氏安慰她，也存了些心思。她可不愿拿着自己的体己补贴家用，女儿走一趟胜过百倍。

先前，她也打过老夫人的主意，毕竟老太太和洛家老夫人是亲姐妹，年年都有好些值钱的玩意送她。可老夫人也是一毛不拔，还想着让吴氏出银子买米买炭。一来二去，互不相让，两人都宁愿看着全家挨饿也不愿自己吃亏。

鹿铃应了一声，她看了看清灰的天色，说道：“这会子米行还未开市，奴婢把这衣裳洗了再去。”

吴氏一看全家的衣裳堆了一大盆，又见鹿铃手腕冻得通红，便别过脸不肯看她，说道：“行了行了，把衣裳洗好了你再去。”

“娘子，”鹿铃叫住转身欲走的吴氏，小声说道：“娘子还未把买米的钱给我。”

吴氏脸抽了抽，她自然是不肯给的，可她也知道，若真个说了不给银子，这鹿铃恐怕就不肯自己贴银子买的。她硬是挤出笑来：“我自然是要记得给你的，你先去买，若你不去，今日家里揭不开锅你自己也要饿肚子。我仿佛记得那府里给的月例银子是你自己收着的不是，家里什么光景你也瞧见了，眼下虽吃紧些，也不是没有生路。再说了，我一个做主子的，哪能贪你一个丫鬟的便宜不是？去罢。”

“娘子……”她的月例银子的确是自己收着，可是寻常几个哥儿要吃糖葫芦玩泥人都是她使的银子，便是这些吴娘子也不曾给她报账，如今要买米买粮这样的大开销，她那点银子哪里够用。

吴氏脚底抹油，匆匆溜了，权当听不见鹿铃喊她。

这一回，因有青竹和冬至陪着，点翠点墨就只将洛延玉送上马车，两人站在正门外遥遥望着，直待看不见马车才回去。

拉货的车跟着洛延玉的马车出了城，绕过两座山便到了那个柳家住的村子。那村子依山傍水风景别致，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洛府的马车进村子时，正巧遇上好些佃户，他们肩上扛着铁耙和锄头，正要往田埂上去。

村口有些孩子聚在一块儿玩耍，见洛府马车好大阵仗，便一路嬉笑追逐。洛延玉听着动静挑开帘子，见他们正追逐玩闹，也觉着有趣。

“大小姐没见过乡下孩子吧，”冬至笑着说，“别看他们又黑又瘦，脑袋瓜子可机灵着。小儿家就知道咱们是大户人家来的，就簇拥着来讨赏。”

洛延玉听了到觉得好笑，可长得的确比府里的几个弟弟都要健硕，又问：“祖母年年来，这路上可有什么规矩吗？”

青竹笑着说：“老夫人早年就少出门了，只是偶尔走动一下。遇见这些个路上的孩子，多是给些铜板糖糕什么的，毕竟小孩子都讨喜。”

“既如此，今日我来了也不能叫他们看轻了，你帮我去分些果子和赏钱吧。”

青竹听了，点头应下，随即便掀开帘子叫马车停了停。

孩子们都簇拥而上，哄抢一通就散去。青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正要转身上马车，就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影子。

她收回踏上马车的脚，只待她走近，便唤道：“鹿铃？”

鹿铃手里拿着一个米袋，见识洛府的马车，便向后看了看。只见拉货马车上满满当当地装了好些东西，她便知道，是老夫人接济的粮物到了。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想必她也不必赶去集镇采买了。

青竹见她如释重负的模样，问道：“这会子你上哪儿去？”

“我……我去买米。”她羞愧道，想她从前也是有些体面，如今却落魄，过得不如一个烧火丫头。

“她家不是还有个专管厨房的婆子，怎么要你出来采买？”青竹来过柳家几回，她还记得那是个身段发福的婆子，油头粉面，养得很是滋润。

鹿铃低着头，说：“上月赵婆子说家里儿媳妇生孩子，要回去伺候儿媳月子，辞了工，如今厨房也是我一并管着。”

“那你如今要管多少事，如何能闲？”青竹有些不可置信，一家子七八口人竟只用一个女使伺候，这不是要生生把人折磨死。

她只笑笑，又说：“做不过也是这两年忙一些，等姑娘出了阁，我也算全了这一趟主仆情谊。”

“青竹，你怎么还在外头。”冬至撩开帘子，等得有些焦急：“若是误了时辰，难道咱们还要去柳家用点心吗？”

忽而见帘子外站着一个故人，冬至便没了下文，回头见洛延玉问她，只说看见了鹿铃。

洛延玉坐在车里朝外面看了一眼，就叫冬至把她带进来说话。可这小丫头知道柳家姑娘心里恨她，却不敢上马车去，就怕洛延玉迁怒她，战战兢兢，像是受了惊的小羊羔子。

“罢了，”她想了想，也并没有什么能说的，便吩咐道：“你回去报个信，就说咱们送年节礼来。”

鹿铃听了，连忙应下，匆匆往回赶去。

好在她没有走太远，不多时就到了家里。吴氏还等着她买米回来，见她提着空袋子回来，当即脸色难看起来，骂道：“没心肝的，你姑娘还饿着肚子，叫你去买米居然半路跑回来。你料定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只惦记这点子钱！？”

鹿铃忙把路上的事告诉了她，吴氏听了顿时没了脾气。她欢喜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着她也喜笑颜开，好似变了个人。她忙赶去老太太屋子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临走还不忘叫鹿铃把正厅收拾干净。

柳家老太太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猛地听见动静吓得惊醒过来。她一时怒从心上起，见儿媳妇不识趣还一脸喜色，只以为她是幸灾乐祸。

“吓死我你得什么好处，我便是死了做鬼也要来索你命！”老太太抚着自己的胸口，横了她一眼，大口啐道。

“哟哟，你老先别急，”吴氏忙笑着说：“洛家人正往家里来呢，鹿铃那小蹄子说了，拉了整整一马车的东西，说不准老夫人是替大小姐来赔罪的，咱们也别跟银子过不去。”

柳家老太太眼珠一转，有些不信，只问：“那丫头看准了？”不怪她多心，只是从前洛家来人都会有媳妇婆子来报信，今年她也没收到口信，还当这老姐姐要跟她生分了。

“哎呀我的老祖宗，鹿铃就是打洛府里出来的，还能不认得自己的旧主子？老太太快梳妆更衣罢！”吴氏一面说，一面打开了衣柜，将几件深蓝色缎面织金衣裳取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比对，选了一套最庄重得体的替她穿戴上。

柳家老太太脸上笑意更深了，原本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一时又有些得意，只觉得老夫人还是护短，终究是更看重她一些。

她又想起了柳筠，问了吴氏几句，顿时就蹙起眉头来。她自然是放心老夫人的，否则她们柳家这些年哪里能过得这般风光。可洛延玉不一样，柳筠得罪了她，日后耽误的还是自己的前尘。

“洛家那丫头，你看着如何？”老太太蹙眉问道。她必然是护着自己的孙女，可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哪里真能计较。

若是两人一笑泯恩仇那便是最好，若是不能……她也要想法子让洛延玉也受点苦头，定要搅得一池浑水谁也摘不干净。柳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她还指望这孙女嫁个体面人家，得一门高门贵戚呢。

“洛家，老太太是说延玉那孩子？”吴氏服侍她穿戴整齐，便走到铜镜前替她梳头。她手里很轻，脑海中转过一张姣好的容颜，心中有些酸道：“人倒是好模样，只有些清高，咱们这样的人家，恐怕还入不了她的眼。可怜了阿筠，时常要与她逢场作戏，受了气也不肯说出来。”

“你以为你那女儿是没打算的？”老太太白了一眼吴氏，她心里很有些瞧不上这儿媳妇，她儿子自然样样都好，养出的孩子来却个个不尽如人意，总觉得是随了他们的母亲。

柳筠若是想找个好人家，没有洛家老夫人帮扶是白日做梦，谁家会看得上柳家这样的破落户。唯一能给柳筠身份贴金的，就是她儿子的秀才功名。秀才的女儿，说出去至少能与书香两字沾边，议亲也能更顺遂些。

但秀才的女儿那又如何，还不是嫁个平头百姓，一辈子受穷的命。若是洛家老夫人肯做主，至少嫁个乡绅富户也是轻而易举。

“对了，上回鹿铃说的那个莫家少爷，是个什么来头。筠丫头见了他，怎么魂都没了。”

吴氏只觉得老太太是痴人说梦，莫家可是百年书香门第，便是她这样的乡野村妇也听过一些，本朝最负盛名的读书人家，这莫家便是之一。

“那可是书香世家，”吴氏只想着老夫人定是没听说过，待说了许就打消这主意了，便说：“听说当年旧朝与太0祖皇帝争地盘，金陵城破时，多少人奔走逃命的。这莫家偏就不走，带着老弱妇孺，坚守城池一个多月，终等来援军大破敌军。从此，太祖皇帝便把莫家列为开国铮臣，配享太庙。如今，他家老祖宗的画像还供奉在龙图阁里，受着皇家的香火。”

老太太显然没想到，这莫家祖上竟然还有这段往事，他们柳家在莫家跟前，根本是渺小如尘埃，云泥之别。

“阿筠知道这些事么？”常言道知难而退，退而求其次。他不信柳筠这般不识趣，非要癞蛤蟆想吃天鹅头。若吴氏说的是真的，那真是阿筠痴心妄想了。这样的清贵的门第，哪会看得上他们这样的人家。

再者说，她那姐姐和妯娌嫂子莫氏，可是交恶到了极点。她能给柳筠撮合才怪，不过是两家断不了情分，这才许小辈之间来往。

“先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吴氏知道女儿心大，可她竟是越挫越勇。想是她这些年眼前富贵看得多了，便做起飞上枝头的美梦来，“我劝也劝了，可她眼里哪还看得见旁人，我给她挑的那些门第相当的人家，她一个都看不上。”

老太太冷笑道：“你也不想想你给她选的都是些什么门户，成衣铺掌柜的儿子、养猪的屠夫，还有什么师爷的续弦，亏你想得出来！那可是你亲生的女儿，就这么把她往火坑里推？”

吴氏尴尬一笑，心里又觉得老夫人言过其实，哪里就这般不堪了。她也想给女儿寻个好人家，那些给得起丰厚聘财的人家，定然是家底丰厚，将来女儿也能过好日子不是。

“老太太也实在冤枉我了，那丫头自己说要找个好人家的，我拖了媒婆打听了许久才得这些消息。她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是非得逼着她嫁人。”

“我看你就是为了那点子彩礼钱，猪油蒙了心罢。”老太太懒得和他说话，也不要她再梳头了，对着铜镜照了照，便说：“罢了罢了，就这样罢。”

既然家里有贵客来，吴氏便拿出了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荞麦茶。她塞给鹿铃，叫她一会儿拿出来待客用。

这荞麦茶和洛府里常喝的龙井、铁观音等，自是不能比得，但胜在别有一番风味。寻常人也只喝个新鲜，偏吴氏自己爱喝，总把它当个宝。

老夫人左等右等，没等来自己的老姐姐，却等来了洛延玉。婆媳两人见洛延玉含笑走进来时，都觉有些意外。

这洛延玉什么时候替老夫人办这些差事了？

只是一瞬，柳家老太太就露出笑容来，好啊，她还想着要怎么才能见她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