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夫人倚在架子床上暗自出神,想想她这辈子的确算得上出人头地。寻常人哪有她这样好的运气,白捡来一门好亲事,又得了诰命的身份,进了门也不必侍奉公婆,膝下更儿孙满堂。
若非要说哪里不好,便是她这辈子也没学会的端庄体统。她是个死脑筋的人,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但凡与人起冲突,从来就是只顾自己痛快,半分余地也不留。
可偏她这样一个霸道性子的人,对娘家人却是掏心掏肺的好。这么多年,她接济的兄弟姊妹,恐怕自己都数不过来,怎么如今一个个的,却成了这喂不熟的白眼狼。
都是些只会阿谀讨好的,他们怎么不想想这些年她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夏氏越想越伤心,忍不住低声抽泣。
沈嬷嬷包了汤婆子来,掀开帐子却见她老泪纵横,掩面而泣,只心中叹气,缓缓坐了下来替她顺顺胸口。
“老夫人,还在为鹿铃那丫头生气呢?”她轻声宽慰,实则老夫人究竟是生谁的气,沈嬷嬷也心知肚明,可她不能说破。说破了,老夫人只怕被戳中软处又得伤心好一会儿。
老夫人要厚待那些亲戚,她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是想有个能替自己撑腰的娘家人。可偏偏,一个个只都冲着银子来的,求亲靠友脸皮都不要了,只老夫人还相信这些人将来能出头。
她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人不在少数,老夫人可听过一句话,升米恩斗米仇。厚待太过,旁人反倒觉得是自己应得的,可若哪天恩人不接济了,旁人就要怨声载道,半点不会记恩人从前的好。”
夏氏定了定心神,由着沈嬷嬷替她擦眼泪:“从前,老爷子也跟我说过,别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走得太近,我只当他是看不上我穷酸出身,赌气偏要厚待他们。可如今,反倒成了众矢之的,里外不是人。”
沈嬷嬷了然一笑,替她掖了掖背角,说道:“如今若要悬崖勒马,也为时不晚。老夫人看清了这些人的秉性,日后如何相待自然也心里有数。只是,我瞧着鹿铃那孩子也是可怜,前儿膝盖上的伤没能好全,那么远的路,那柳家老太太竟不肯给她雇车赶路。虽说是贱籍奴婢,可也是活生生的人。这毕竟还是我们家的女使,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吧。”
老夫人蹙眉想着,脸上阴晴不定,之前她便是看柳筠是个温和的,才会指派丫头给她使唤,不成想竟有一副黑心肠。
她本想着柳家能知道轻重,也放心叫鹿铃去服侍,不成想这般磋磨。夏氏思忖着,莫不是对自己不满?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也敢在她头上撒野。
“鹿铃可有什么说的?”
“老夫人看着她长大的,她一个吃了亏都要替人辩解的人,能叫她说什么来?”沈嬷嬷也很无奈,鹿铃老实本分又心细忠心,难得还有几分良善。这样的丫头若是跟着有大智慧的主子,将来定能善终。
可偏生,她跟着柳筠那样的,一个虚荣小家子气的姑娘,对她能存几分怜悯?日后是好是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叫鹿铃那孩子回来,依旧在我屋子里服侍。”老夫人想都没想,说道。
“老夫人即便是有心把她要回来,鹿铃也未必肯的。
夏氏不明所以,只好笑道:“她在那儿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日日劳作,过得这般苦,如今有好日子怎么还不愿意,你是在同我说笑话吧。”
沈嬷嬷缓缓道:“老夫人若是不信,明日派人去问便知,她若想的明白肯回来,自然是最好,若是仍要跟着柳姑娘,劝也没用,十头牛也拉不回的。鹿铃一路陪柳姑娘大起来,想或当初两人也好过。而今,让她抛却前尘断然离去,她又哪里肯的。”
“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夏氏想了想,便说:“既然如此,就等柳筠定了亲事,就把她接回来。她柳家若是不肯,就多多给些银子,想来也是说不出什么来。”
这本就是洛家的女使,领着洛家的月银去给柳家使唤,临走了还能收一份银子,谁家能不愿意。
沈嬷嬷服侍着老夫人睡下,掀了帐子去外间榻上休息了。
冬至这一日,洛延玉和苏岑岑陪着老夫用早饭。门外寒风凛凛,呼呼作响,门口摆着的几株绿植因褪了叶子,蜡黄蜡黄的,沈嬷嬷见了就叫人搬了下去,换上些松针松竹装饰。
苏岑岑和洛延玉见老夫人兴致缺缺,好似心事重重,两人都不敢贸然说话。洛延玉猜想,老夫人许是还记着柳筠,便也觉得无趣。待老夫人放下碗筷,两人凑在跟前说笑一会子,就散了。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回去的路上,苏岑岑不解地看着她,忽然见洛延玉也是愁眉不展,心中也怪异:“瞧你脸色也不大好,难道……是因着那位柳家姑娘?”
洛延玉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问道:“你知道柳筠?”
“如何能不知道,”她无奈一笑:“我来的那几日,就听旁人提起过,说春雨馆原是给她住的,如今我来了,便将屋子腾出来给我住的。”高门大户,后宅也是是非之地,虽看着富贵,却人人如履薄冰。
这柳氏如今这情境,显见是糟了老夫人厌弃。她越发谨慎小心,不敢恃宠而骄。老夫人正经的孙女儿都如此韬光养晦,一个外姓人又哪敢锋芒毕露。可见这个柳氏是个不聪明的。
“你不必多想,那春雨馆是老夫人的,又不是她柳筠的,并没有什么鸠占鹊巢的说法。底下那起子小人嚼舌根,自然有沈嬷嬷收拾他们。”洛延玉笑着说:“不必理会。”
“我知道,”苏岑岑说道:“可到底也是好了一场,老夫人不能免俗。将来,若是想起这个柳姑娘,表妹又如何自处,老夫人又如何想?”
洛延玉不免多看了她一会儿,她说的也是自己忧心的。不想这苏岑岑看着不爱说话,却也有些智慧。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她倒也不愿意和她藏着掖着,勾起嘴角说:“她自己作死,反倒成了我的不是,料她有些手段,没想到今次便这般下作,上赶着要贴上来。”
“你便是有这些想的,却也不能这么做。你不如毛遂自荐去柳家看看,一来老夫人对你刮目相看,二来你出面,那柳家也不能为难你一个小辈的。”苏岑岑又说:“这世道,总有些不问是非、单看势强势弱的无聊人。那些动动嘴皮就想颠倒黑白的人数不甚数,等到众口铄金再想分辨反倒不利,倒不如现开发的好。”
洛延玉仔细听着,便笑着问:“你有什么好主意,最好能一劳永逸。”
苏岑岑慢慢走着,转头朝她意味深长一笑,“你是个聪明的,难道还要讨我的主意?不拘什么法子,你敢狠得下心去了断,将来才不会后患无穷。”
“还是你想得明白,”她蹙眉低下头,其余的都不怕,可要动真格去料理什么人,还是头一回。洛延玉素来做事留有余地,也不是那赶尽杀绝的性子。苏岑岑的话,多少也点到了她的痛处。
晨起,两个小姑娘吃过早饭就一块儿去夫子那里进学。家中女眷学得东西繁杂,读书认字也只是其中一样。女夫子上了年岁,曾在宫中侍奉过太妃,新帝继位后放了一批人出宫,这陈内人便得了自由。
女夫子姓陈,初时嫁为人妇,可惜没多久守了寡,如今家中人都换她一声陈大人。
从前柳筠寄居洛府时,也跟着陈夫子读过书、学过礼仪规矩,但如今柳筠大了便回家去了,只剩洛延玉一个人。
这一回,苏家姑娘便成了新学生,跟着洛家大小姐一块儿拜见了陈夫子。学了一阵,陈夫子对苏家姑娘颇为赞赏。她在内廷多年,也经历过一些,若非老太妃薨逝,她只怕会在宫里过一辈子。
如今到了洛府,虽她也尽心教导了几个人,论言行举止,这苏姑娘是唯一一个学出贵人风范的。
“陈大人旧时在宫中见识多,我从未见她对谁这般赞赏,若是你有机缘进宫去,说不定也是个贵人娘娘的,”说着,她便吃吃笑了起来。
“你这泼猴,今日竟打趣我来,”苏岑岑笑着锤她两下,两人依旧在书斋里练字。她倒从未想过要飞上枝头,毕竟她出身不好。但洛延玉说的贵人娘娘却也不是信口开河,如今人人都知道东宫新立,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选妃。
早上做完功课,两人便相约回去。
洛延玉记着苏岑岑告诉她的话,便去老夫人那儿请安。她想着马上过几日就是柳筠的生辰,及笄之礼非比寻常。上至帝王家,下至平头百姓,都是极重视的,许多好姻缘就是这一天引来的。
她绕过长廊去了老夫人寝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檀香味,她闻着味就见青竹正在收拾经书香案。
原是老夫人今日在小佛堂供奉观音娘娘,念了一会子经书,此刻正在榻上小憩。洛延玉来得不是时候,又怕一来一回空耽误功夫,就挑了本经书看着,等老夫人睡醒。
没过一会儿,老夫人睁开眼睛。她朦胧间看见洛延玉喝着茶看书,便轻声唤了她一句。
她凑上前来,将夏氏扶起来,又问:“沈嬷嬷今日怎么不在跟前伺候?”
“庄子上有个管事手里不干净,我让她去查账去了。”老夫人也不提这个人十什么来头,多半又是和谁家沾亲带故。旁的管事媳妇们不敢招惹,只能沈嬷嬷出面。
“你几时来的,怎的不叫醒我。”夏氏见佛龛前线香燃尽,眯着眼睛朝青竹问道:“什么时辰了?”
青竹将一盏茶递过来,便笑着说:“这会儿刚过午时,大小姐等了好一会儿,就怕扰了老夫人休息。”
“祖母,可要起身走走?”洛延玉扶着她,说:“今日晴空万里,虽冷些好在风不大,晒晒太阳人也舒服。”
夏氏喝了口茶,喉咙也舒服了,便将茶盏递给青竹,随即又说:“一入冬我身上就懒怠动,左右后面有晴的日子,不在这一时半刻。对了,这会子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洛延玉叹了口气,低下头说道:“祖母这些日子心里烦闷,玉儿心中也是不忍。柳家姨婆全仗着祖母接济,眼见入了冬越发冷了,还不知她家里是什么光景。即便玉儿和柳姐姐有些嫌隙,却又不是深仇大恨。她虽犯了错,我也并不占理,如今她病了也没个关心的人,玉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一席话,正说中了夏氏心中的焦虑,她握着洛延玉的手。果然还是自己的孙女贴心,那柳氏借题发挥的时候她还生这孩子的气,如今却觉得自己连个孩子也不如。
“我知道,只有你最懂祖母的心。我也正想着这件事呢,那日派去的大夫连那丫头的面都没瞧见,就被她哄了出来。她从前也不是这么不稳重的,谁知过了几日当真是着了风寒,听大夫说她烧得人都糊涂了,嘴里还念着我……”
“所以,玉儿还是想去瞧瞧她。”洛延玉看着祖母忧心忡忡,心里知道柳筠在老夫人这里还是有些分量,就算是养只猫儿狗儿的,一时见不到心里也会念着,何况是人了。
“你不怕柳家人把你赶出来?”老夫人笑着问道,柳家老太太什么性子,她可清楚的很。若说这些夏氏还得顾及着身份,那柳家老太太便是无所顾忌,得了好处便是姐妹情深,没达到目的,便如狗皮膏药哭哭闹闹,谁也没办法。
“让青竹冬至陪我一块儿去,我就不怕了。”她笑着说道:“逢年节都是他们去送节礼,柳家老太太难道还能把我们赶走的?”
夏氏忽而朗声一笑,揽着她说:“你这机灵鬼,我竟白担心一场。既然如此,你便替我走一趟。只是若他们要给你脸色看,你便自己回家来,不必看着我的面子叫自己受委屈。”
洛延玉笑着应下了,因准备的事多,她这日便早早回去了。
黄昏时分,小梅得了老夫人的嘱咐查了黄历,选了日子报去洛延玉那儿。
出行的日子定在三天后,公鸡打鸣后天才蒙蒙亮,家仆们就将炭火和粮食瓜果搬上马车,还有些冬衣绸缎并一些人参补品也一并堆了上去。
点翠点墨也起了大早,两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替洛延玉更衣梳洗时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小姐何苦揽这差事,平白上门去看他们的脸色。”点翠撅着嘴巴,也不怪她不把人往好处想,毕竟那日两位姑娘几乎是把往日的情分耗尽了,因说:“也不知道那柳姑娘背后会说什么好话,瞧着还当是我们大小姐上门赔罪去的。”
“你这张嘴,就是吐不出象牙来,大小姐自然有大小姐的思量,”点墨替洛延玉披上斗篷,笑着说:“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咱们愿意重修旧好,若他们不愿意,就是他们没道理了,咱们呀,日后也不必和他们往来。小姐说是不是?”
“还是点墨懂我。”洛延玉朝她会心一笑,带着她们结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