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憬当着乖巧的吉祥物,从始至终,只说了句他与简颂没有血缘关系这句话。
他性格软软的,看起来也不是那种特别会出主意的人,但他曾经作为苗疆少主,性格里的韧性从未泯灭过。
又隐隐感觉到属于自己的极小部分气运在被简颂引走,阿憬指尖覆在锦囊上面,静静地看着简颂,眸光透过简颂伪劣的五官,仿佛看到当年那幅画像。
小少年红唇微张,嗓音轻轻柔柔:“好过分啊。”
江谏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柔声关心道:“怎么了崽崽?”
阿憬暂时没有回话。
他对自己早几年晚几年醒来,是不介意,觉得没有区别,但阿兄留给他的画像被有心之人利用,这人还当着他的面对他释放恶意,试图勾走他的气运……
这件事令阿憬很不喜欢。
真的特别不喜欢。
阿憬放出小绿,黑色的小虫子以迅雷掩耳之势进入简颂身体里。
“什么鬼东西。”简颂只觉得脖颈处轻微刺痛,他没看清阿憬的动作,无意识挠了挠脖子,下一刻,整张脸突然之间特别特别痒。
“不是鬼东西,是小绿,这张脸我很不喜欢你用,你要谢谢小绿,小绿它能让你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阿憬眼睫颤了颤,简颂的手已经摸到了脸颊边,他轻声提示,“你挠吧,要是毁容了,也是你自己作弄的。”
简颂动作僵住,很快明白阿憬这话的意思,强忍着瘙痒怒声吼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简颂这个人,偶尔矛盾得狠。
画像上那张脸用久了,他竟真的觉得是自己的了,自己本来就该长那样,他也会因为别人的拆穿而心虚。
恶意越来越多了,阿憬伸直手臂,遥遥一晃,指着简颂心口位置:“是因果。”
他像是无奈,叹了口气,带着怜悯看向简颂:“早就说了,接触巫蛊,不管是饲蛊,还是下蛊,要信因果的。”
这句话提醒到了简皓,他想起自己的猜测,幸灾乐祸道:“简颂,有关巫蛊之术的藏本,你没有给全吧?或者说你当时给到我手里时,有部分被你藏了起来,但那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是个半死残废,你以为你会好到哪里去?”
简颂心脏愕地一跳,因为简皓的确猜对了。
巫蛊术的孤本,被他撕下来一页给另外存放了起来。
那一页写着——上述所提及之巫蛊术,不论因果,炼蛊者需对因果抱有敬畏之心。
注:蛊虫有强弱之分,强压弱乃自然天性,然,以上所有蛊术,最强对上柒蛊之一,皆无胜算。
简颂看得莫名其妙,但当时他怕简皓看到这样的内容后,不会尽心给他养蛊,导致炼制出来的蛊虫不够厉害,简颂便悄悄撕下这一页,藏了起来。
脸上又痒了起来,一阵一阵的瘙痒,简颂实在没忍住挠了下,手拿下来时,手指之间竟全是血,他整个惊吓住,双腿发软,胸口剧烈地抖动着:“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我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简皓瞥向简颂,被他满脸鲜血吓了一跳。
阿憬表情很苦恼,摊开手,像是面对无理取闹之人的胡搅蛮缠,无奈极了:“都说了,挠了要毁容的。”
简颂最在意自己这张脸,每年在脸上保养都要花一大笔钱,毁容对他来说就是致命打击。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顶着满脸的鲜血扑向阿憬。
阿憬往后退了小半步,同时江谏替了上去,挥动胳膊,抵着简颂的身躯往旁边一推。
简颂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脸不小心蹭到衣服上,只觉得更疼了。
从小到大,他受到的最大的疼,就是两年间不断的进行整容,改变他原来的五官替换成另一个人。
简颂试着用手触摸脸部,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心脏深处传来:“啊啊啊疼!!我不会出事的,我是苗疆的后人,我身上流有苗疆族血脉!!!你们谋害我会遭报应的!主家不会放过你们!!”
他疼得打滚,又万分注意着脸部不能再接触任何东西,后背在地上快要磨烂了。
至于阿憬,完全没理简颂的话,他在简颂倒地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曲,掌心朝上,往回勾了勾。
小绿从简颂的脖颈处钻了出来,回锦囊之前,它先在阿憬手心里滚了一圈,撒娇求夸奖。
阿憬眸光向下凝视,给予回应:“小绿今天很棒。”
黑虫子高兴得打了个滚,顺着阿憬的手腕爬到衣服上,钻回锦囊里。
阿憬给锦囊系上绳结,抬头问简皓:“听你们刚才有提到祠堂,能带我去吗?”
简皓哪敢说不,少年身旁的男人那眼神跟冷箭似的,唰一下全部飞过来,由不得他拒绝。
简皓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眼受到因果报应的简颂,苦笑着转头:“跟我走吧。”
祠堂离这里不远,二十来分钟的脚程,拐了几户人家就到了。
简皓依次打开几道门,进入到最里间。
大约经过了几代的修缮,阿憬只在大体布局上依稀见得曾经苗寨祠堂的影子。
接下来无需简皓说明,阿憬在踏进最里间时,便隐约察觉到这里面有一只强大的蛊虫守着。
他抬起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简皓张了张嘴,后又闭上。
阿憬把手放在外层的木板上,咔哒一声,木板撤离,露出后面挂了千年之久的画像。
阿憬眼眶湿润起来。
江谏也抬起头,看见画像上所呈现的苗疆少年,瞳孔紧缩,不觉抿了抿唇角。
画像上的阿憬,和他那天郊区外初见阿憬时,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画像之上阿憬的眼睛里盛着光,很明亮,是在爱意里成长的乖巧小崽,那天郊区外见到的阿憬,迷茫,不知措施,对周遭一切陌生,像只可怜又无家可归的崽子。
江谏情不自禁地上前,同阿憬并排站着。
似乎感受到阿憬的悲伤,锦囊里的小虫子们不安地动着,整个锦囊晃了起来。
江谏知道自己这时候不好打扰阿憬,他竭力遏制住想要将阿憬紧紧抱进怀里的冲动,手臂绷出青筋,结实有力的臂膀垂直不动,他紧咬住下颚。
眸光里的怜惜凝成实质。
阿憬手掌慢慢伸向画像,在感觉到那一层阻隔后,他顿了顿。
守着画像的强大蛊虫对他释放了驱逐的信号,可紧接着的下一秒,那只蛊虫在下意识地排斥外来者后,突然地滞了一瞬,像是在疑惑着什么。
片刻后,阿憬感受到了它对自己的接纳。
阿憬手掌继续向前,这次没有遇到任何阻隔,他亲密地抚摸上画像。
一只蛊虫从画像夹层中冒头钻了出来,爬到阿憬手腕上,它在少年纤瘦的脉搏处嗅着,最后抬头看了阿憬一眼。
阿憬眸子里沁着柔软,轻轻哄着它:“没事,吃吧。”
饿了千年的小可怜虫子,阿憬在心底念着这句话。
江谏没来得及反应阿憬这句话什么意思,就见那只从画像中钻出来的蛊虫咬破了阿憬手腕脉搏上的血管。
阿憬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惨白,眼冒星光,双腿站不稳地摇晃身体。
“崽崽!!!”
江谏迅速搂住他,挥手就想打掉阿憬手腕上的吸血虫,阿憬以微弱的声音坚定地阻拦:“我没事,它只是饿了,别伤害它。”
顿了下,阿憬摸了摸江谏绷紧的肌肉:“它不会害我,江谏哥哥,信我。”
“……”江谏还能说什么,只得低头吻在阿憬额头上,灼热的气息随之呼洒,拂过阿憬的额头,他沉声道,“好,江谏哥哥信你,但崽崽你也要好好的。”
阿憬虚弱地点了点头,等小虫子钻进他身体里,再任由自己陷入昏迷。
江谏眼眸沉了沉,搂着阿憬的手臂收紧,挪动步子,取下墙壁上的画像。
简皓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江谏揽着阿憬靠墙边坐下,笔直的大长腿憋屈地缩着,却安安稳稳把阿憬抱在怀里。
他腾出一只手,手腕翻转,不太方便地展开画像后面。
中间有一个夹层,江谏在画像上找到机关,手指在里面摸索着,从里间抽出一张羊皮纸卷。
纸卷上第一行字,就写了:吾弟阿憬亲启。
江谏指尖微微颤栗,心口胀满着陌生情绪,他目光继续浏览下去。
同一时刻,陷入昏迷的阿憬,神思跟随蛊虫陷入了千年前的回忆里——
涂钦曜替阿憬换上最好看的苗疆服饰,额头点了银饰坠子,脖子上戴着上好的红玛瑙,靛蓝色织锦缎熨帖地合在阿憬身上。
阿母眼睛已经哭肿了,摸着小儿子尚有余温的手指不舍得松开:“崽崽,阿母一直希望你是开心的,不知不觉间望着你长到十九岁,你的每一天也都在阿母的期盼里成长着,如果可以,阿母多想继续看着你娶妻,生子,你不想成亲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快乐。阿母给你取乳名崽崽,也是希望你能够像个小崽子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就好……”
从阿憬差点没能平安降生开始,阿母对他就没有任何要求。
哪怕身为苗疆少主,肩负着整个苗疆的气运,阿憬的童年也是无忧无虑的。
因为需要用到他炼蛊和占卜这类的事情,对阿憬来说完全没有难度,加上他本人也感兴趣,是他的爱好。
所以阿憬这短短的十九年,好像就没有过得不好的时候。
呆是呆了点,但他的精神世界很富足,偶尔迟钝的反应也便成了可爱。
翌日,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少年被封棺,压在一个密闭的墓地里。
寨子里没有一个人是笑着的。
阿憬目光一直追随着涂钦曜,看他每日以血喂养蛊虫,到七七四十九日,涂钦曜往胸口上割了一道疤,将那只丑陋的蛊虫捧到流血的地方。
蛊虫闻到熟悉的味道,想也不想地钻进了涂钦曜的身体里。
阿憬发不出声音,讲不出话来,喉咙里干涩又哽咽。
原来,那些他被阿兄哄着炼制的、在当时的他看来是稀奇古怪的蛊虫,经由一道秘术加工后,被涂钦曜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以身饲蛊,以鲜血喂养,融合成一只强大的守护蛊虫。
少年的身体被封印后,苗疆所有人都搬走了,留他一个人长眠于地下。
举足搬迁不是个小事情,因为蛊虫是涂钦曜以己身之血喂养,搬迁的路上走走停停,阿憬得以在涂钦曜身边,完完全全地了解了当年的事。
早在五十多年前,曾有族人暗中帮助外乡人。
他们的所作所为,由一点到很多,累积成因果,损害了属于苗疆自身的气运。
阿憬的天赋是百年来最好的,老巫师模糊的挂像指向他,于是阿憬尚在阿母腹中便被指为少主。
阿憬出生没有心跳,即使他平安长到十几岁,这件事仍然存在无法解释之处。
许是大限将至,老巫师隐约地感知到什么,以燃烧最后的生命为代价,替这个孱弱的少主算了一卦。
卦象显示大凶,这位天赋极高的少主,活不过双十。
而大凶之下,在遥远的异世,又有他一缕机缘。
所以,用少年身躯,镇压苗疆被反噬的气数最有用。
少年也需要在二十岁之前,封印,沉棺,去取得那一线异世生机。
从祭司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涂钦曜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双赢的事。
……
江谏从羊皮纸卷上完完整整地了解了阿憬的生平,眼眶早就湿红泛滥,鼻子也发酸。
涂钦曜在羊皮纸卷的最后部分,写了十遍对不起,每一遍的笔画都不相同。
还有最后一句:希望崽崽二十岁也能生辰快乐。
怀里抱着阿憬,江谏摸了摸发闷的心口,低头深情地凝视着阿憬,他想问崽崽,所有人瞒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一睡不醒。
他只是在一个自以为很平常的夜晚,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崽崽会不会遗憾没有跟父母兄长好好地告个别,说说话……
阿憬睁开眼,对上江谏像是哭了的眼眶,他微微愣住。
江谏却一点也没觉得身为一个大男人哭了是丢脸的事,他指腹轻轻擦着阿憬的侧脸,怕惊扰到怀中少年,江谏抿了抿唇,才开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憬在他怀里撑起身,扬起雪白的小脸,用纤细的手指擦掉浸润在男人眼角的泪水:“我没有不舒服,可是江谏哥哥好像比我还难过。”
江谏没有否认,见阿憬脸色依然白得吓人,没有恢复一点血色,他不放心地说:“你脸色还是很白。”
阿憬只好给江谏详细解释:“它吃饱后在反哺我,我现在只是看上去没什么气色,实际上身体很好。”
江谏半信半疑,阿憬便捉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摸:“你瞧,从醒来后我虽然有了心跳,但它一直跳得很慢,可现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跳得很规律,很用力。”
“……”掌心下的触感鲜活又真实,江谏沉默了几秒后,猛地把阿憬扣进怀里,紧紧抱着,“崽崽,二十岁生辰要到了是吗,江谏哥哥陪你过好不好?”
阿憬脸贴着江谏宽阔的胸膛,听着他说话时,整个胸腔发出轰鸣般的震颤。
还有和他一样的,急促的心跳声。
阿憬仍然很迟钝,不明白喜欢和喜欢有什么区别,但此时此刻,不只是亲昵行为了,他好像什么事都拒绝不了江谏。
“好。”阿憬双手从两人紧拥的身体中间抽出,也抱了抱江谏。
江谏手掌挪到阿憬后脑勺处,温柔地爱抚着,唇畔贴着他头顶吻了一下:“崽崽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