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钦曜从祠堂里走出来,脑海里全是方才祭司跟他说的话。
阿憬在阿母腹中时,老巫师为苗疆算过一卦,卦象指向了阿母腹中的阿憬,于是阿憬还未出生,便成了少主。
快临盆时,阿憬原本差点是成了死胎的,就在大家都为这个孩子祈福时,他自己又顽强般活了过来。
顺顺利利地出生,取名涂钦憬。
老巫师为这个孩子送福,之前那一挂让她冥冥之中感应到这孩子不管是养蛊还是占卜,都天赋极高,未来兴许肩负着整个苗疆的气运。
阿憬生得乖巧,皱巴巴的小脸蛋才两三日便长开了,雪白雪白的,眼珠子漆黑明亮,可招人了。
一开始没人发现异常。
直到八岁的涂钦曜抱着小小的弟弟,摸着他胸口说:“弟弟没有心跳。”
大约是死胎复生的缘故,阿憬没有心跳,大家在起初的胆战心惊后,发现没有心跳这件事对阿憬并未产生不好影响。
能吃,能喝,能睡,也能逗乐,阿母和阿父也就渐渐放下了这件事。
本身苗疆在世人眼里就很神秘,存在着很多无法解释的事,阿憬就当是多一件了。
至于阿憬天赋有多高呢,属于一学就会、一点就通,还会自己钻研新的蛊术,整个苗疆几百年来都没有出现如此天赋出众的少主。
阿憬平平安安长到十八岁,老巫师大限将至,燃烧自己的生命,又为阿憬算了一卦。
此挂,是个死结,老巫师不肯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会活不过二十,再次启用卦盘替阿憬算卦。
这一挂她看分明了,二十岁是阿憬的坎,可死结之下,是遥远而飘渺的微弱生机。
老巫师在咽气的前一秒叫来祭司,让祭司在阿憬二十岁之前,将卦象结果告诉涂钦曜。
于是兜兜转转,阿憬十九岁生辰刚过,祭司按照死去的老巫师的吩咐,将阿憬活不过二十的事告诉了涂钦曜。
涂钦曜一直到回了屋子里,整个人也没回过神。
阿憬回来便瞧见他阿兄傻不愣登地坐着,以往他还在院子外面时,阿兄就能提前察觉他回来,会笑吟吟地迎接他。
这回他都走到阿兄面前了,阿兄才恍惚地反应过来。
涂钦曜眼底藏起悲怆,牵着阿憬的手,拉着他坐下:“回来了,肚子饿了么,想吃什么?”
阿憬被转移注意力,张嘴道:“红糖糍粑糕,要甜一点。”
涂钦曜苦涩地嗯了一声,说:“知道了,阿兄这就去给你做糍粑。”
阿憬乖乖点头。
过了几天,涂钦曜整理好心情,不经意地问:“阿憬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阿憬老老实实想了下:“想去盛京,听说盛朝现任君主不似他父亲那样暴虐,百姓们安居乐业,我现在可以去外面看看了吗。”
上任皇帝是出了名的残暴不仁,奢靡好色,皇宫里整日舞姬作伴,更甚至只要他看上眼了,连臣妻也是可以夺的。
百姓们常常吃不饱穿不暖,还被奴役着生产,税收一年比一年高。
富人一日三餐饭菜不重样,吃不完的,他们宁愿喂猪喂狗,也不想减去规格,生怕被同期旁人给比了下去。
压迫与反抗总是一前一后地出现,时局不安,山匪与流寇肆掠成灾。
涂钦曜自然是不放心让阿憬出苗疆。
至于先皇死亡的原因,很荒唐又很合理,被酒肉掏空身子,死在了一个异域舞姬身上,才四十来岁。
据说那舞姬吓得尖叫出声,后来被冠了个谋害皇帝的罪名,当场就被处死了。
现在这位皇帝即位后,改年号崇宁,花了五年时间把整个朝堂的蛀虫清了大半,各项新政措施颁布下去,百姓们的生活也渐渐有了改善。
日子好了,说得人也多,阿憬十三岁时跟涂钦曜提过想去外面看看,当时被涂钦曜以世道不安稳为由拒绝了。
他心想,现在应该没理由拒绝了吧。
涂钦曜果然没拒绝,带着阿憬去了盛京。
一路上所见所闻,有开心,也有无法理解的小郁闷。
每当这时候,涂钦曜都会摸摸阿憬的脑袋,温柔告诉他:“这种人,你帮他一次帮他两次,他如果下次还是这样,再帮下去也只是害了他,他自己没有站起来的想法,我们再如何左右,最终的结果都是不会有太大变化。”
阿憬歪头:“嗯嗯,我知道了。”
说着,他们身前经过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商贩,阿憬目光转入商贩扛在身后的糖葫芦棒上,舔了舔嘴巴,他拉着涂钦曜的袖子央求:“阿兄,我还想吃糖葫芦。”
涂钦曜忍不住一笑,阿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在奇怪“这人这么可怜,他也不是坏人,为什么没人帮他呢”的阿憬,听完他的回答表示理解后,转瞬又记起了自个儿的糖葫芦。
希望阿憬这样的性子,能延续至未来取得那一线生机后。
无忧无虑,别被困住。
中秋晚上,按照中原人的习俗,是要放花灯的,涂钦曜作为苗疆人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可他还是买了两盏花灯,递给阿憬一个。
圆圆的月亮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涂钦曜将自己的花灯放了,许愿阿憬要自由,要快乐,也要……好好活着。
转头看见早就放完的阿憬无聊地等着他,他含笑问道:“阿憬下个地方想去哪儿?”
阿憬说了个地名。
夜里回了客栈,第二日他们启程。
一路的旅途转转停停,在距离阿憬十九岁过半时,涂钦曜领着心满意足的阿憬回到苗疆。
回到寨子里,有好多小孩来缠着阿憬讲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等阿憬从繁忙中脱身,竟过去一个月之久。
送走最后一波小朋友,阿憬也跟个小孩子似的扑进涂钦曜怀中:“阿兄,他们都好能问,我嘴巴都讲干了。”
涂钦曜贪念这个拥抱,眼底的悲伤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紧紧回抱住阿憬,失控的力道把阿憬勒出声。
阿憬不适地扭了扭身子,却没挣扎,只是软软地道了句:“阿兄,你抱太用力了。”
小孩子们完成任务后便没再来打扰阿憬,之后阿憬难得清闲了好几天。
当然,清闲里也没得个好悠闲,他被哄着炼制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蛊虫。
到某日下午,阿憬穿戴整齐地被拉到院子里,阿兄找来一位画师,要给他画像。
前段时间去了中原,那里某个地方有习俗,女子到了年纪要请画师画像,留作将来相看夫家用的。
阿憬联想到这方面,一边顺从地被涂钦曜拉过去,一边脑袋里想着,阿兄都尚未娶妻,为什么要先给他画像?
不过他向来很乖,等画完才问出自己疑惑的地方。
涂钦曜失笑片刻,半真半假地说:“谁说画像就一定是相看妻子了,崽崽这么可爱,不画可惜了,留着给阿兄当个念想……”
最后有关念想那句极轻,在阿憬察觉到异常前,他又很快改口:“怎么连小阿憬都来催阿兄成亲,阿母让你来当小说客的?”
“可阿兄的确年纪很大了呀。”阿憬认真道,“阿母说阿兄再不找个好女郎,以后就成没人要的光棍啦。”
涂钦曜无奈:“行了啊,给阿兄留点面子。”
阿憬唇角微弯。
又几天,阿兄日常陪他用完晚膳,他穿着里衣亵裤准备睡下,见阿兄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又爬起身,伏在床沿问话:“阿兄你要同我睡觉吗?”
刚问完,外面阿母敲门的声音传来:“崽崽,阿母进来了。”
阿母后面还跟着阿父。
“……”阿憬茫然地看着他不大不小的屋子里一下子挤进来三个人,表情有些呆呆的,“阿母阿父。”
之前阿母阿父是轮着出现在他身边,好像就是从回来的这一个月开始的,阿母跟阿父基本没有同时出现过。
阿憬突然联想起来这点疑惑,没等他问出口,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眼皮重得几乎睁不开,刚才只是浅浅的睡意,忽然之间变得特别特别困。
“阿母阿父,还有阿兄,你们有事吗,明天跟我说可以吗?我好困,想睡觉了。”边说着,阿憬下意识拉着被子躺下。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困倦来得不正常,尤其是三个跟他血缘关系最最亲密的人合在一起靠他越近,他身体越困顿。
阿憬只觉得今晚困极了,躺下后又打了个哈欠,手背从嘴巴上拿下来后,余光里瞥见阿兄的眼眶似乎是红了……
嗯?阿兄在哭吗?
阿憬抬了抬手,联系前几天谈到的娶亲话题,他想说,别哭,阿兄,我帮你唱曲儿,你别不好意思,好女郎是要哄来的……
想着想着,阿憬抬起的手缓缓坠落,他不知道涂钦曜在接住他坠下的那只手后,大哭出声,哭得痛彻心扉,整间屋子被悲伤气氛笼罩。
属于阿憬短暂的十九年被停止,封存在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再启的日子。
涂钦曜将他弟弟的身体亲手埋葬,过了七七四十九后,举族搬离了这里。
他们搬走后没多久,原本绿水青山的苗疆迅速衰败下来,那些寨子啊,水沟啊,全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处地方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住,到近两百年才彻底荒废成郊区,无人踏足打扰。
*
江谏哥哥说什么东西要关键时刻才发挥作用,这句话让阿憬联想到了画像这件事。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一点,简颂是如何窃取他的气运?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五官是气运组成的极小部分。
就算是相似度极高的五官,可人与人之间五官只要有细微的差别,所牵动的命数也不同,简颂就算和他长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气运不是那么好窃取的。
现在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
如果那个叫简颂的,是照着他的画像在脸上动了手脚呢?
阿憬跟在简皓后面,一路上忐忑想着事情,也被江谏牵了一路。
到了简颂家门口,简皓指着前面的大别墅:“这里就是了。”
在这样一座古朴的山间修了如此巍峨的一栋别墅,周围都是小房和竹楼的情况下,简颂家的房子简直特立独行。
江谏道:“你去把人叫出来。”
简皓撇了撇嘴,没反驳,进去喊人了。
等简皓身影消失后,江谏转身抱起阿憬,蹭了蹭他的脸蛋:“崽崽一路上在想什么,感觉魂不守舍的。”
阿憬一回神双脚离地,拍了拍江谏结实的臂膀:“干嘛突然抱我。”
“想抱就抱了,问你话呢。”江谏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把人放下来,抓着阿憬的大腿往自己腰后上环绕,“不说清楚就别下来了。”
阿憬腿无意识地箍紧,下巴搁在江谏肩头:“我在想,阿兄到底瞒了我什么天大的秘密。”
江谏单手抓着阿憬后颈,能全部握住,抱小孩的姿势发生在两个成年人之间,通常占有欲很强,他拇指一扬,轻轻摩挲着阿憬耳后敏感的肌肤:“没事,已经到这里了,所有未知的秘密总会一层一层被揭开。”
到那时,他再讨个心意相通,会容易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