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卿曾经幻想过,毕业答辩的时候——
外校专家一脸慈祥,“你做得挺不错的,有几个小问题……”
自己开始流泪。
——延卿只是想,把自己吃的苦都倾泻出来,便是这样幻想的。
在那本记录着苦头的笔记中,延卿写道:
我一直都害怕自己做的东西被推翻,被告知是没有意义的。我真的遇到了很多问题,它们很琐碎、很细小,总之,不为外人知亦不为外人道。
事实是,延卿的毕业季,一直在寝室面对着电脑屏幕,外加每天按时下楼张开嘴巴被捅喉咙或被捅鼻腔。
四月
提交盲审之后,中间宋好发过一次信息:盲审过了。
五月
中旬收到一封邮件,是答辩安排。线上答辩的好处是,可能没那么紧张;坏处是,那氛围总感觉有点奇怪。
宋好本打算周六先听一遍延卿的模拟答辩,不料,王老师在周三发了一条群消息:周四讲一遍演示文稿。
周三晚上,延卿着急地把刚做完的PPT发邮件给宋好。都不算是“完成”,动画都没搞好,讲稿还在修改。人生是这样的,本来打算在周五完成的事情,被迫在周三赶工。
五月底的周四,线上答辩模拟。大家陆陆续续进了线上会议室,却没有同学先开麦。
王老师:没有人吗?如果不想讲那我们今天就可以结束了。
延卿听毕立刻生了鸡皮疙瘩,组里同学一向是怕王老师的,这下王老师都生气了。
宋好发来消息:不要让王老师等太久。
延卿看着手机在心里嘀咕,我也不知道第一位同学为什么没开始啊,一边打字向宋好解释道:我们是按答辩当天的顺序来的。
六月
延卿拿着手机跟洗手间里的室友说话。
“刚问了辅导员,在网站上转团关系的时候显示‘衔接工作未开始’是什么情况,他说问题不大再等等,敢情开会那天说不转团关系就不给毕业证是在唬人呐。”
室友应声吐槽,此时延卿手中的手机亮起,接着一阵提示音。
宋好的语音电话。
延卿双目睁大,临近毕业,导师的来电有多惊悚你知道吗!
匆匆回到座椅端正坐姿,延卿接通电话,“喂,宋老师。”
“延卿,现在有件事需要和你沟通一下。”
“嗯。”
“研一的同学不是把你的毕业论文改成小论文了嘛,现在要投稿了,毕竟工作是你做的,所以把你列为一个通讯作者,你觉得怎么样?”
延卿都快忘了,宋好去年初秋已经开始正式带第二波硕士生了,“好。”
“没问题是吧?”
“没有。”没有选择读博的硕士毕业论文是这样的,是一种资源。
“行。你现在离开学校了吧。”
本来这个时候,延卿应该在拍毕业照、准备参加毕业典礼,按照组里惯例,贾老师、王老师和小导师会和毕业生一起聚个餐。
包括刚复试完那会儿,延卿还想过要在下个月毕业的时候和赵北昭、宋好一起合个照——左手友情、右手学业——过去三年中亲爱的朋友和尊敬的导师。
现在因为封控,什么都没有。这个上半年,简直是一场灾难。
延卿回答:“还没,找了个实习。”
“在北京吗?”
“不是。我本来是打算去北京的,但没找到合适的实习工作,现在找的是我们学校的出版社,算是专业对口,也是将来专业对口吧。”
“可以住学校宿舍吗?”
“可以住到七月份,已经在看租房了,之后再打算。”延卿曾去找过宿管阿姨,想申请在宿舍待到七月份,因为还没在学校附近找到合适的房子。按照往常,这个申请应该被拒绝;但因为这几个月的封控,反而被允许了。
“你室友都要走了吧?”
“嗯,就我一个人了。”
这天深夜,延卿刚要入梦,忘记打开勿扰模式的手机叮当一响——方便通电话吗?
延卿看了眼时间,二十三点二十六分!天杀的宋好!不是已经同意让学妹改写论文发表了嘛!
深呼一口气,没关系——毕业没失业,还找到了实习美滋滋等九月份开学,很好,生活如意我也不气。
忍下情绪,延卿打字发送“方便”,随即接到对面的语音电话。
“宋老师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在市图书馆附近有个两居室,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开学之前住在那。”
“真的吗!那太好了,那我先把三个月的房租转给您吧。”好家伙,宋好这两年**文、升职称、做项目赚了多少钱啊!
“不用。”
“这样不太好吧……您给我算便宜一点也行。”
“行,等搬东西的时候再说吧。”
“好,那先这样,麻烦您了!宋老师晚安!”
“……”
对面没有声音,延卿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把这位菩萨给吓走了,自语道:“喂?挂了吗……”
“嗯,晚安。”
其实不能怪自己的表现太急切,陆西虔大学毕业那年就工作了,这几年在租房方面遇到过很多糟心事。即便不是当事人,延卿也对租房这件事深感忧虑,遇到一个靠谱的中介或讲理的房东,跟玩刮刮乐一样。
或者说,跟遇到一位善始善终的导师一样。
离开宿舍的最后一天,延卿从书架抽出那本纸页翘起的中国文学史,书中的金属片状书签依然安静地躺着。
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
关于六月。
四年前的六月,宋好是在那时候知道延卿这个名字的。那年春天,宋好博士毕业,接着参与了学院当年的夏令营工作。
有天中午在食堂,隔了几桌的几位同学好像在讨论(讥辱)一位女演员。宋好没想听,不过一位在更远一桌的男同学朝她们提高音量道:
怎么,要她以死谢罪吗?
那位男同学似乎也吃不下去了,起身和同伴走之前又说了一句:谁都不能让你闭嘴,但你又是站在什么道德高地审判别人!
巧的是,那时的宋好也很需要这两句话。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宋好重复了一遍。
时隔一年多见到延卿是在九月份的组会。在一开始,知道王老师把延卿分给了自己之后,宋好还没什么实感。直到走近会议室的时候,宋好听到了窗户里传来的声音——
我爷爷问我姑姑起啥名好,那时候她喜欢的小说女主角名字里有‘卿’这个字,所以我就叫延卿了……幸好女主名字里没有‘毕’,不然我就是‘延毕’了。
就是这个时候,宋好对一名硕士生有了实感。
我会努力不让你延毕的。
文字确实能说明很多东西。
贾老师的课题组一向严肃认真,在其他组里,导师可能会和学生通过聚餐或其他交流相处得比较亲近。
表面上,宋好和延卿似乎很少交流,但,文字实际上能说明很多东西。在延卿发来的一封封邮件中,宋好慢慢认识了延卿。
第一个学期之后,延卿似乎有意跟自己保持距离。即便两人用即时通讯软件沟通,延卿也会把文件以邮件的形式发过来。
延卿好像有点,记仇?
当延卿主动来问自己关于小论文的事情时,宋好也没打算好,只是先让延卿慢慢摸索着。
这时候还是“正常”的吧。
夏天返校之后,线下见面多了起来。其实在那时候,宋好能够感受到,延卿对自己是有情绪的。宋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恰当,只想让他按时完成开题、投小论文。
延卿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么拙劣,在深耕论文时早已守不住当初要跟宋好保持距离的决心。从宋好的视角,就是一头小牛慢慢蹭了过来,根本藏不住情绪,有些好笑。
那个学期,宋好正式接收了硕士生,没太顾得上延卿。虽然小会按时在开,大概在宋好几次匆匆结束会议的时候,延卿把原本想求助的话咽了回去。
没想到的是,小牛默默吃了苦头,最后也在自己面前流了泪。宋好有些无措。
他听说了,实验室的潘老师早前跟自己说延卿因为预实验掉眼泪的时候,宋好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延卿做得太好,以至于让人觉得他的工作一切顺利。
早该想到的。
读博的时候,帮硕士生看看论文,或者在项目上带一下她们,大家应该都经历过。但是延卿,宋好是第一次对硕士生负责,虽然他名义上的导师不是“宋好”。
难怪。
宋好想到了,难怪。
可能很多硕士生都有这样的经历——当初慕名而来给大导发了邮件,进入课题组之后发现被分给了其他老师。这个“其他老师”或许好、或许不好,这已是第一重错位。
进一步地,尽管一个课题组一视同仁,但毕业论文上的那个老师才是你的负责人;若名义上是一个人,实际上又是另一个人,这便是第二重错位。
该找谁负责?
宋好并无恶意。开题之前说的“这就改好了”,是出于对开题要走的流程这段经历模糊很久了;包括后来改了几个月的大论文,是宋好希望延卿能为他自己的心血骄傲,尤其是延卿在宋好面前说——我做得不开心。
鬼知道,宋好收到期刊编辑发来的邮件时有多么开心。终于松了那口气,幸好。
鬼知道,宋好一直忘不了延卿因为被拒四次的综述而盈眶的画面。提议动笔第二篇实验论文是宋好的补救之一,尽管那时宋好已经知道他的学生打算转行了。
有付出却没有结果的事情太多了,既然来了这么一遭,就尽力吧。
导师对学生负责,但有分寸。
在平静的二一年,宋好明白,自己有了私心。
宋好没有在意一旁的两位研一同学。
延卿很早就向自己表露过,害怕课题做的内容站不住脚。宋好理解,这是每一位学者应该考虑的东西,是学术研究里的幽灵。可延卿说想跨专业考研。
他是做得有多不开心,以至于一边做好本职工作以防被诟病“做不好才换行”,一边下决心覆写三年。
宋好问了延卿想报考的专业,甚至没能立刻明白“比较文学”是一个学科的名称。
宋好一度觉得再读一次硕士并不划算,电话对面的延卿却说他有时间,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宋好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心情听了好久。
蝉在地下蛰伏数年,只为一个夏天。
宋好安静了很久。
研三开学后,小导们真正地退居幕后,王老师肩负起主要的论文质量把控责任。没了小会,宋好很少见到延卿。
他知道延卿在反复地改大论文,他看着文件夹里每一版大论文的标题,从九月到十一月。他知道延卿改掉了自己的行文逻辑,为了文章能够被理解。
宋好也知道延卿报名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因为一张原培养单位同意报考证明不得不将考研的决定告诉贾老师并取得他的理解,组里的博士生还私下聊过这件事。
当宋好在本校监考研究生考试时,他也想到,此时彼地的延卿正走向自己的夏天。
所以在延卿毕业的夏天,宋好也开始想拥有自己的夏天。
我们该有自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