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听说这个寺求姻缘挺灵的。”
“你信这个?”
延卿摇头晃脑,“嗯,我心里还有个菩萨。”
“那你有没有跟你的菩萨说过——”
“说什么?”
“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你别亵渎我的菩萨!”延卿捂上耳朵,“菩萨没听见。”
宋好把延卿的手移开,“现在不伤心了?”
搞笑,左手入学礼物、右手宋好,“伤心什么?”
“你分手的时候不是总哭嘛。”
……
得,宋好有个太完美的前对象身份,就可劲逮着延卿的前男友薅。
知道宋好是在逗自己,延卿也不恼,明天就要回西安了,这是开学之前和宋好最后的相处时间。
和他做室友的两个月,延卿发现宋好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起晚睡工作。别人都说他年轻有为,延卿更知道他有多努力。别人休息、休假的时间,他在写论文、改论文。
每每想到这个,延卿便鞭策自己专注学习。
深沉的人或是受了更多的苦;但若经得起千锤百炼,那必是人间极品。“霸总”身上迷人的气质,大概就是如此。
“我这个人,很容易喜欢别人,有新欢就不在乎旧爱了!”
山色青葱。
宋好捞过延卿,从背后捂住他的耳朵,抬头看着远处的菩萨像,轻声张口:
求您,让他少受点苦。
【北京】
“虔虔,我也感染了,腰疼!”
“我只是发烧咳痰,喉咙痛。”说完又咳了两声。
“幸亏我是去年考的,听说今年十二月很多考生都放弃了……那种痛根本无法描述!”
“我平时痛经可能就是那样。”
“我现在体会到了,好难受!你还得每个月痛一次,好惨!”
陆西虔一笑,“刀落在自己身上就知道痛了吧。”
是的!
延卿对着虚空男人大骂:“平时女人痛经说人矫情,现在自己看看!你看看自己什么样!”
【赵北昭】
被封校的时候,赵北昭因为之前的一个项目顺利就业,在一片惨淡中幸存了下来;在南京工作了两年后,便趁机调去了德国总部。
在南京咖啡店,赵北昭看到延卿手上的戒指,逼着他从实招来。
赵北昭一无所知——好啊你,同窗变师母!?
“我就说,那时候宋好跟我打听你怎么样了,他是那样的人?你真行,这都不告诉我,伤心了。”
聊到陆西虔,延卿对赵北昭说了对不起。赵北昭回答: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延卿知道,赵北昭和陆西虔之间有更多的困难。话到嘴边,却难以说出口:失失,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话,但还是对不起。
赵北昭笑了笑:我带着我的幸福一起祝福你们。
“祝你们向善,祝你们相爱。”
告别时分,延卿提起了赵北昭讲过的故事,“失失,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的家族史啊?”
“快了,中文老师帮忙起个标题吧。”
登机那天晚上,赵北昭收到了延卿的消息:我想好了,就叫《盘缠》吧
失失走了很远的路,现在要走向更远了。
【陆西虔】
“你再说一遍?”
“我都面试好了,在国际学校教中文,挺好的。”
“卿子,说好的读博呢?”
“哎呀,家里有一个博士就行了。”
陆西虔惊掉下巴,“?”
“不对,如果我是女人,我说这句话就像是挽尊。我不抱怨,这算什么。”延卿伸了个懒腰,转身逗了逗两个小家伙,“养好身体记得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也算弥补上一次的遗憾了。”
陆西虔也扒拉开小毯子,一对双胞胎女儿简直天赐。
“对了,你爸没来吗?”
简单温馨的百天宴,近亲好友,却没有陆西虔的父亲。
也没有赵北昭。延卿说,她去年就调走了。上一次见她,好像是在火车站,那是在梦里——
陆西虔!
赵北昭。
好久不见。
赵北昭,那天我在车站看到一个人,我觉得是你,但不确定是你。我们在同一列车,我看着你上了别的车厢。
我要向你说对不起。我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赵北昭的面容模糊,她说:有人和有钱总得占一样。放心,我不会既孤独又悲哀的。祝你生产顺利。
赵北昭!
陆西虔,你还想死吗?在三十岁。
还是有点。
你知道吧,人的形状是在最后一刻才捏成的。你会一直成长,除非你自己放弃。
嗯,我知道。
还要为祖国奋斗五十年。
好……赵北昭,我不想你,因为我过得很好。
我也是。
——延卿抬手在陆西虔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陆西虔收回思绪,“他呀,到现在还生气呢,接受不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只给钱不见面。”
陆西虔点点头,“嗯,钱到位了,一切好说。”然后对着两小只:“是不是呀,有钱有颜的宝贝~”
“难以想象,你都当娘了。”延卿羡慕地说很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运气不好,“男人天生断后呐!”
【离江南】
延卿不想公开跟宋好在海外登记的事情。
从前,延卿很在意身份的亮牌问题,他曾向宋好坦言:我明明是你指导的,可毕业论文上只有贾老师的名字;我就像见不得光一样,和这段暗恋一样。
而现在,除了性向非议,延卿不想宋好的身上再多一个“跟自己的学生搞在一起”的标签,或许还会有自己插足宋好的“婚姻”的传闻。
延卿也想向贾老师解释:是我单相思,宋老师从来没有让我误会过。
宋好听闻笑了笑。
当然,当着贾老师的面延卿不敢说出口。再说了,自从去年开了“荤”,宋好有时候是挺衣冠禽兽的,没必要为他操心人设。
去年在北京毕业之前,陆西虔还感叹:一开始怀疑小宋是不是不行,也没那个意思,就单纯说人,谁知道这都三年了,你们俩还没……不会一语成谶了吧……
延卿则不然。其实宋好很具有服务精神,用手或用口,只不过——宋好怕伤害到延卿,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上。延卿向陆西虔解释道:不着急,我慢慢等他,接受自己的**。
谁知去年还没结束,这个“慢慢”就结束了;在延卿从北京毕业之后,两人登记的那天。
在某种意义上,这何尝不是宋好另一人生中的“一毕业就结婚”呢。这是有延卿的人生。
离开江南之前,宋好带着延卿跟贾老师一家吃了饭。
一开始,延卿表示拒绝;时隔四年多没有联系,很尴尬。
可是,毕竟拐跑了贾老师的爱徒……虽然宋好说去北京是自己的选择,早在以前课题组做军需项目的时候,宋好就留意过那个研究所了。
宋好说,在科研中由学术进一步落地应用,不正好践行了我们要燃尽自己的生命的承诺吗?
其实在去年,延卿曾想过逃走——
我们去北欧吧。我比较喜欢瑞典,到时候你在隆德搞模型,我做中文老师。
没等宋好回答,延卿又拍拍他: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吧。
除了贾老师一家,本来宋好还想邀请赖老师一起,只不过延卿耍了点小脾气——
宋好的同事,赖宁。两个人都很优秀,连名字也很般配。延卿甚至曾为这个吃过醋。
赖宁由于怀孕生子暂缓过一年的职业发展,不过两人凭借科研成果在同年评上了副教授。延卿觉得,赖宁比宋好还要绝,或许她会成为贾老师的接班人。
大约从博士生期间开始,宋好和赖宁的名字常常一起出现在作者列表中。不,是很频繁,延卿很醋这个。
宋好和赖宁的同窗记忆、学术经历,延卿无法涉足。还有一点,延卿在多年前吃过赖宁的喜糖,“喜糖”,也本该是宋好没有意外的人生,是没有延卿的人生。
对于赖宁,要见面就宋好一个人见,延卿没必要故作大方。更别说一起吃饭了,能让延卿参加吃不痛快的饭局的情况很少,宋好见识过,回家后不痛快的到底是宋好自己。
“宋老师。”
宋好侧眸。延卿是这样的,有事老师,无事宋好。
延卿继续:“宋老师听过范蠡养鱼经商的故事吗?”
“怎么了?”
“宋好老师,我也是你养的一条鱼吗?”
“已经跟赖宁说过了,她不去吃饭。”
延卿在副驾驶伸伸懒腰,很是舒心,“我就说嘛,在学校遇见的就在学校告别,在办公室开始的就在办公室结束。”
宋好打着方向盘没说话。
延卿看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已经登记了,不可能告别的。”
宋好展颜,按下车窗放蝉鸣进来。
“延卿,夏天来了。”
延卿看着飞速倒退的绿色,“夏天不是早就来了嘛。”
【说再见】
赵北昭:刚在啤酒屋遇到我同事了,应该是同胞。
延卿:在跟谁喝酒?
赵北昭:我在整理文档。
延卿:女?
赵北昭:男。
延卿:好看不?
赵北昭:挺高大的,稍成熟,好看。
延卿:认识一下?
赵北昭:这不是重点。刚听他和别人聊天,他在我们公司工作,所以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延卿:有什么有意思的吗?
赵北昭:那个男的说她爱人生他气了,在惩罚他。把他流放到了德国。
延卿:然后呢?
赵北昭:什么然后!他爱人是他妹啊!
延卿:!
延卿放下手机,转向宋好叫他,“好。”
“嗯?”
“跟我一起回去吧。”
“怎么了?”宋好放下手中的文件,扭头看延卿。宋好知道,延卿的父母还在等着他结婚生子,“他们会接受不了的。”
延卿一脚把被子蹬开,“兄妹都能在一起,师生怎么了!”
宋好拉过被子,低头问道:“你想好了?”
并没有。继母和老延年纪大了,确实——窗外日光明亮——可宋好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人。
“下次回无锡的时候我带你去见我姐姐吧。”
“好。”
小四喵喵地跳上床,延卿把它挟持到两人之间。我们很可恶吧,竟然活得那么开心——
还记得在北京的小寒吗?关于翻不了篇的无字罪书。
读小学的某一天,父亲的一个熟人因为猥(censor)亵女童被抓走了。
那一天,我关掉台式机里铺开的搜索网页,如梦初醒,那个男人对我做过的事情,叫做猥(censor)亵。
十岁的年纪,世界垮掉,包括五岁:
他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也觉得隐秘,可我不懂;我的罪,这是其一。
他让我感觉到我喜欢同性,我在被侵犯的时候体会到了渴望;这是其二。
我和女孩子们混在一起,也曾让一个玩伴坐落到了我的位置……我忘记了这件事,直到那个人被抓走的时候才慢慢想起;罪而不知,这是其三。
我的玩伴之一,是一直陪伴着我的好朋友陆西虔,我卑劣地想过,幸好那个女生不是她,幸好她不是。
我最亲密的朋友,我苟且而来的友谊。
想死但也想活着,是受害者也在赎罪。
我受到了女性的关注和偏袒,她们身在黑暗却是明亮。因为敏感,我受着煎熬,同时享受着特权,尽管它不会照耀在每一个男性的头顶。
我早已知道。可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就像和大学男友的分手,即使喜欢男人,我也受不了男人的规训。
从前读到贾宝玉觉得女儿清爽,后来我才知道,那可能不是清爽,是女性受到了太多的规训,就像束腰塑形也伤身一样。
我常常愧疚,因为我的“教养”来源于女性的切肤之痛。
年少时期,有女生说不喜欢和女生玩,比较“麻烦”,和男生相处就“简单”得多。我理解她们,但那些男生转头就在背后轻薄她们,说她们“想卖之心男女皆知”。
他们真的不值得。
男权社会真的很鸡贼,他要么直接分裂女性,要么以一种让你不能觉察的方式、一种按照他们所想的方式进行。
那些女生,她们完全可以从彼此身上获得亲密的爱;当然我也知道,世上“举事”多不彻底,比如面对赵北昭的陆西虔。
但是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是利益既得者,我不用考虑这个问题,我还可以和男人交往。我非但没有受到歧视,还得到了祝福。
我忘记的,不止一个女性——零四年,我在继母老家见到了被铁链拴住的女孩。
直到成年后,我才看到了当年的画面:她的母亲患有精神病,被卖给了一个“老光棍”;因为遗传了精神病,她被链子拴在院子里,吃狗食、同狗住。
继母说,那个女孩儿后来被拴在土坡沟里,路过的农人发现后把她救了下来。
可我直到那一刻才知道,我也曾见过铁链。
我是旁观者,匆匆一瞥。
原来,铁链并不新鲜。二一年一则董家村的新闻,让我如此感叹;那天,宋好则被困在了自己的房间——当他以为一种恶从此结束时,这种恶只是黄土里的一捧。
八八年,宋好唯一的姐姐出生;九零年,宋好成为了母亲的第五个孩子。
他见证过,被强(censor)暴的母亲。宋好说,他就站在小土屋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至九七年被解救,宋好的母亲被关了十三年;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岁。
在宋好向我撕开他的伤疤的那晚,我无法说话;夜色比窗外的图书馆还要安静,宋好就像在那间房里流浪了多年的幽灵。
九七年的宋好,拥有了新名字。母亲给他一个“好”字,只愿他余生做个好人。
母亲去世之后,姐姐也与宋好断了联系,只留下一封信:
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你好好过你的生活。忘掉我,忘掉母亲,忘掉过去的所有。
宋好说,“我是罪恶的血脉。”
一开始,宋好向鹿鹿隐瞒了那些——鹿鹿,宋好的初恋,前女友,大学同学。
她给了宋好快乐,给了他温存,如宋好所言,“毕业典礼上我和她站在一起”。
本来宋好被解救的新身份干干净净,可以瞒她一辈子。
但宋好瞒不了他自己。
宋好说,那时候鹿鹿进了设计公司,他在硕博连读。平日里她喜欢规划着结婚以后的生活:
早晨我去公司的时候送小朋友去上学,下午你下班早,可以去接小朋友放学;
如果小朋友参加什么活动或比赛需要投票,正好可以利用你这个老师的身份拉票;
结婚生子,都要给组里的人发喜糖,谢谢她们照顾你……
宋好说,他最终告诉了鹿鹿关于他的出身。她很心疼,她说没有关系;只是,她的家人不愿意。
她们告诉鹿鹿,她曾经有一个姐姐,全家一起旅游的时候被拐走了。那时她才明白,读大学时父母极力要求她留在无锡的理由。
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买卖妇女的畜生的后代。
鹿鹿没有见过这个姐姐,她只见过宋好;可是活人可以告别,死人却不能。
这就是那个,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
我很想告诉宋好,一句很俗的话——这不是你的错。可我也不能说服我自己,我只能偷偷地当个同志。
宋好姐姐的那封信,他还留着。我告诉他——你没忘记。
你要活着,你要去爱,当热爱充满你的身体,你的母亲就不只是逃离,是众神归位。
我不忍,便祈求:我们都有罪,我们一起承担吧。
那时,宋好将信封放回书架,在黑暗中站立,他朝着我说:你过来抱抱我。
宋好说,在他所有的罪名中,我是他唯一的何罪之有。
我们相拥,他问我:我们都有罪,我们相爱好不好?
所以我们相爱了,在我考研录取的夏天。
我们半夜游蠡湖,我们在冰箱找到提拉米苏;我们穿过昆明湖,和小四一起走向我们的归途。
我们有罪。
所以我们燃尽我们的一生,我们是最后一代,终于可以死而瞑目,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