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没有尝试过奔跑,大脑仿佛忘了身体里还有肺这个器官,一启动就摧枯拉朽。
“等……咳!”林音追着跑了几百米,忽感心脏揪紧,于是撑着膝盖弯腰喘息。
塑料袋里的橘子大概三斤重,轻撞着小腿骨。
她没什么意义地摇摇头,拼命吞口水,将塑料袋扔到地上。
小区门口绿化人行道铺的是方砖,晒过一天的高温,如同烤焦的华夫饼躺在烤盘上,有的鼓起,有的塌陷。
橘子越狱成功,七零八落滚开,放了场橘红色的烟花,林音望着它们,低头叉腰对自己的心脏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还没一颗橘子一天微信运动步数多,害不害臊!”
林音蹲在路上捡橘子,边捡边回味方才惊鸿一瞥,心里嘟囔的称呼便由‘那个吸阳气的爹味冤种’坐火箭飞升。
橘子男。
深眉高鼻,长得挺有侵略性,气质像是会抬着下巴冰冷冷叫人滚的纨绔,意外开口很讲礼貌,那双眼睛看鸡蛋灌饼都深情款款。
好结实一副身板,站太阳底下遮天蔽日,比遮阳伞好用,挡得住紫外线,还透光。
奇怪,明明橘子男问话的时候没笑,林音却感觉他很高兴。
高兴地问她确定要吃五花肉。
嘶,怎么这么诡异。
林音的颜控入脑,原则就是没有原则,三观跟五官走,不过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么正点的帅哥了,物以稀为贵,换做青春期那会儿她能直接扑上去。
八成是追不上了,就在这里等吧,橘子男大概率跟她住在同一个小区。
她懒得出奇,能躺不站,能坐不走,又在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捡东西慢吞吞地在地上蹲着挪。
捧起一颗橘子托在掌心,闻闻。
味道真是清新,香气扑鼻。
“我们小区还卖这么高档的水果?”
她转来转去地研究,发现这真是一颗完美的橘子,弧度圆润,外皮油亮,手感能摸出来不是打蜡蒙人的。
枝叶的断口甚至还在沁着汁液,水灵得跟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指腹一抚,断面不平整。
A市沿海,水产丰饶,水果却不比南方富裕,价格也虚高三分,一般从南方运到A市来的品种橘都在大棚养殖,一钳钳剪下来,绝不会一个个根枝长短不一。
有生机的东西跟没生机的东西有天壤之别,那股遮不住的青春透亮从皮里往外冒。
人如此,植物如此,物品也适用。
传世的古董啊、盘了十年以上的核桃啊、戴手上的玉镯啊,总之跟人一块儿待久了,都会沾上点不一样的别致。
简称就是人油味儿。
蓦地,林音眯起双眼,两根手指点穴一样指着橘子呵道:“现身!”
“……”
静悄悄。
橘子还是那颗橘子,除了电动车呼呼地驶过,鸟叫都听不见几声,更别说橘子声了。
林音将这颗放进塑料袋,挑选半天,换了个更新鲜的。
“现身!”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现行!”
“大胆妖孽,给我出来!”
“嘀嘀——”小马电动车响亮的鸣笛声转瞬逼近,有人哇啦啦地大叫:“让一让哇!!刹不住车啦!!”
林音这才发现自己玩上瘾了,竟忘记注意路况,起身的刹那转头一看,眼睛不由地睁大。
完蛋了!
她闭上眼睛,认命迎接车头的痛击,反正以她抽身的速度,根本不可能逃得过车头这一撞。
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往花坛边猛地一拉!
电动车主急刹,金属摩擦出凄厉的尖叫,像一把报废的小提琴琴弓,被它绝望的五音不全的主人拿来当锯子用,发出了临死前的不屈吼声。
冷不丁撞进一块软软的胸膛。
“啊!”林音皱着眉痛叫出声。
头顶还是刚熟悉没几分钟的急切男音:“怎么了?”
不知何时赶回来的男人连忙俯身检查她的脚,发现电动车惯刹出去五米远,带走了林音一只鞋。
尚未捡起来的最后一个橘子没能幸免于难,崩裂的黄色汁水喷泉一般升起来,落下去。
“好狗不挡道,干嘛蹲在路中间,找死啊你!”
车把有惊无险地控制住,电动车主才扭过身坐在电动车上骂她。
林音单脚站着,脚底凉飕飕。
小白鞋跟着飞出去,鞋帮沾着脏兮兮的机油,还被后轮重重碾压了一道。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双小白鞋了!没有之一!
这一天遭遇的不爽到了临界值,林音自男人的怀里探出头,柳眉怒竖:“电动车走人行道还有理了!离远一点不知道按喇叭吗!你干脆买车的时候让人减200块钱啦!反正有张叭叭叭的嘴!”
“嘿!个丫头片子!”电动车主放下车撑,准备过来找她麻烦。
身后,胳膊搂上了林音的肩膀。
除了双肩包背带,其他地方只有一层薄薄的布料。
温热。
她倏地被男人往怀里按了按,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男人撤身站在林音身边,对那车主说:“逆行,没戴头盔。”他看了眼死状惨烈的橘子,眼神暗了几分,说话却仍平稳淡然:“冲撞行人。”
车主本想冲他叫嚷,可看他气势不凡,黑衬衫底下肌肉鼓囊囊,孔武有力,林音又小鸟依人地附着他,明晃晃有后盾天不怕地不怕。
于是退到车旁梗着脖子回怼:“我爱怎么骑怎么骑,怎么了!外地佬!”
林音:“你车牌号我记下来了,罚你个倾家荡产!”
车主不屑:“呵呵,你去找交警呀,看罚不罚我200块,笑死人了,200块就倾家荡产了,真是没见识的外地佬。”
“哼,我全身都买了保险,破皮至少赔三百万,等我的律师函吧你!”林音信口胡诌不打草稿,引来男人诧异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
等车主走了,男人扶林音到花坛边坐下,还特意掏出一张手帕把瓷砖擦干净,才小心翼翼亲眼看她坐好。
林音崩直了脚背,看着男人在她面前单膝下跪,手里握着那只脏兮兮的灰鞋子。
还是那只手帕,暗青色与褐色布料,用金线勾出了一片七个角的叶子。
又是叶子,跟袖扣的款式一致,还是成套的物件呢。
男人将那看上去亦价值不菲的手帕揉成一团,擦拭掉鞋子上的污垢,捏了捏鞋背。
“你的脚……真买了保险?”他明显看到了林音的脚踝,抬头询问。
细瘦的粉白脚踝上有两个圆形伤疤。
“……”林音把脚往后勾了勾,藏到右腿后边,似乎对贯穿踝骨而过的狰狞伤疤十分敏感。
“没买,姑奶奶骗那呆子的。”
她一把抢过鞋子穿上,站起来走了两步:“没事,能跑能跳,哎,你追到鸡蛋灌饼了吗?”
男人刚才看见她在捡橘子,明白这小小风波都是因橘子而起,于是有些抱歉,上前一步拿过塑料袋。
他并未解释为什么追着追着突然跑了回来,只是一笔带过遗憾地说:“饼财两空。”
文绉绉的。
不过谁会介意一个帅哥一脸歉意、言简意赅的文绉绉呢?
鞋有点挤脚,不过林音没说,而是把背包转到双臂中抱着,大度地开解道:“29块钱而已嘛,这个道理告诉我们,别人不要的东西,千万别去当接盘侠,懂了嘛?”
她目睹男人将脏了的手帕塞回口袋,有些愕然:“呃,挺脏的,很多细菌的,你扔了吧,再买块新的。”
说完就有点后悔,万一人家叫她赔嘞。
男人与她并肩往小区走去:“没关系,我回去洗洗,送你回家吧。”
“你也住在这个小区?从没见过你。”
“是,到A市没多久,工作变动,刚搬过来。”
“我也……”男人顿顿,“没见过你。”
“哦,那可太正常了,一年365个日出,我有300次都见不到A市的朝阳。”她在小区外的雕塑石旁停下来,沉醉地深深吸了一口晚阳。
“怪不得听你的口音不像A市人,我虽然祖籍在外地,不过已经在A市待了挺久,那呆子骂我外地佬,我看他才一口海蛎子味呢。”
夕阳大片片洒下颜料一样晕红的光影,为她柔顺的齐腰长发渡了一层缱绻的橘边。
这是一天中最后的晚霞,是太阳第亿万次熄灭前的舞蹈。
林音笑盈盈,肤色如同一捧活水,不再死寂破败,向男人伸出一只手。
“欢迎你搬过来,我叫林音。”
男人凝望着眼前人,目光有着说不出的留恋,却并未停留在她清丽如花的笑靥,而是勾勒着白色连衣裙上,晚霞涂红的一点余晖,徐徐勾起一抹满足的笑。
男人伸出手,握住她的。
“我是伏折。”
-
洗完澡,林音坐在床边涂润肤乳,来了电话。
单室单厅的合租屋里亮如白昼,与另一位室友之间隔一道墙,除了入户门和走廊无公用区域,厨房天然气停了,免去额外费用的争端。
林音晃晃悠悠去浴室接:“喂,捏捏呀——”
对面正是她大学时期最要好的舍友,姓倪名也,顺理成章的爱称。
自A市毕业后,倪也回隔壁市老家考公务员,奋斗两年终上岸,同时闪电结婚育有一子。
成天对着家中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造成审美疲劳,幸好倪也从高中就养成个雷打不动的爱好:看小说。
偶尔弥补夫妻生活中的多巴胺空白。
这间屋子是林音特地挑的,卧室客厅及浴室悉数向阳,打着灯笼难找的户型,所以装修差些也能勉强接受。
30x30的月牙白瓷砖挂满了水珠,林音舔红嘴唇,照镜子拨弄发尾。
“别提考试了,过不过再说吧……你又不需要考呀,不会吧,都毕业多少年了老谢还统计这个?那你就直接说了呗,可以的,就说我考过了,也许会介绍项目呢。”
水池上摆了一个鼻烟壶,顶戴红花球翎的鼻帽,跟电影鹿鼎记里鳌拜头上那顶极其相似。
鹞冠紫瓶身,清透如蕙兰,没别出心裁地在瓶里勾画作,简简单单。
眼看着镜中嘴唇越舔越苍白,林音单手拿起鼻烟壶,放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
呼——活过来了。
她微微昂头,水滴顺着锁骨往衣领里淌,留下勾人想入非非的痕迹,随手将鼻烟壶放在水池边,突然一个转身,对着镜子警告。
“晚上八点以后不准再冒出来吓我!”
镜中的‘林音’貌美如妖,哀怨戚绝。
闻言吓得肩膀瑟缩,委屈点点头,是她不曾有的乖巧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