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问卷是内部控制了解测试的固定环节,内容也是固定的,一共8份,分别涉及八大循环,伏折扫过一遍后,将问题都记在了心里。
公司到了这份上,也没有什么内部控制可言,伏折平缓地一一按照问卷询问,刘月花和翟大虎轮流着答,什么有价值的都没问出来。
固定资产循环由林音来主问,她还打印了几张发票和采购合同,摆在笑眯眯问道:“这几个合同是假的吧?”
气氛突然安静。
刘、翟两人对视一眼,最终翟大虎拿起合同看了下乙方。
精钢工程。
“这个我记得,精钢嘛,我、当时采购部的老吕、王主任,我们仨还和他们陈老板喝过酒呢!缆车的合同我瞧瞧,一共……5014万,没错。”他把合同放回桌面,“林经理,这实打实的,有发票还有公章,哪能是假的呢。”
刘会计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林音也拿起合同细细研究一番:“噢,那我们到时候联系陈老板做个走访吧。”
翟大虎:“没问题!那都不是事儿,不过,林会计,陈老板家里可是这个——”他将大拇指冲天上指了指,意味深长,“跟他说话,可就不能像跟咱这么瞎侃了,你放心,我来安排,做工程的嘛,只要能喝酒,哪有谈不下来的生意!”
伏折正在记录,笔尖一停,看向林音,林音没有接翟大虎的话,又拿出了还残留着烟味的受理回执单。
“这个叫潘伟才的,我们也顺便去走访一下呗?”她很随意地说。
“潘伟才?”
“刘会计你记得?”林音紧接着追问。
缺少了资料的卷宗,她本以为公司是有什么东西要隐瞒,结果一提这个名字,刘会计和翟大虎都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哪能不记得呢!熟!这人三天两头就来观音湖闹,狗皮膏药似的。”翟大虎抢着回答,巴不得一吐为快,“门口的油漆,你们来的时候看见了吧,都是这个无赖干的。”
伏折皱眉道:“无赖?他不是遇难者家属吗?公司在十一年前赔偿了他190多万元。”
“是啊,赔偿了呀,法院都认可的,他非不认,赔了那么多,我们还停业了小半年,那时候可是刚开业啊,一天的人流量就有两万,不算充值的卡,一个月营业额就接近5000万,你算算,我们有多少损失?”
伏折还欲开口,林音挡了他一下,并且当着对方两个人,让他们看得很清楚。
“题外话少问。”林音说。
“嗯。”伏折垂眸,继续做他的笔记。
不得不说,这招非常奏效,瞬间拉近了林音和两人的距离,让他们觉得审计第三方确实是自己人,会维护公司,于是不问自答,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起了潘伟才的往事。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小雨——”
随着回忆开启,玻璃桌表面升起白雾。
光点聚散,渐渐浮现出当年观音湖景区开业的盛况,如4K投影一般细致到了每个游客的头发丝,以及他们在伞下跃跃欲试的神情。
其他三人均没有反应,唯独林音拿起合同放在交叠的膝盖上,再把水果盘拉到一边,顺手吃掉一颗,再点点伏折的记事本,指他的手机。
伏折:?
他会意,把手机拿走,桌面空出来,画面更加完整。
一名穿着陈旧POLO衫的男人带着一双七八岁左右的儿女,排在队伍的中间,等候下一波空缆车从山顶回来,男人眉宇之间有些疲惫,每隔一分钟就从队伍里探出半个身子,看前边还有多少人。
直觉告诉林音,这就是潘伟才。
他拥有一张典型的N省人的脸,颧骨高,眼睛狭长,皮肤粗糙,POLO衫的扣子炸线了,松松垮垮,脖子戴着一根藏族风格的绿松石项链。
翟大虎:“……你说这谁能想到?缆车到了半中央,两个孩子一起掉下来了!直接掉到湖里!下边的人看着,还以为是大鸟掉下来呢。”
刘会计点点头:“活生生被水面拍死的,孩子没遭罪,脸啊,还有颅骨啊,都拍碎了,直接就走了,要不你说那么大点孩子呛了水,得多难受啊。”
伏折:“只有孩子掉下来了,潘伟才却没有,不是缆车出的问题吗?”
“查过了,的确是安全措施出问题了。”刘会计叹口气,“也不知道怎么检查的,我们那个门本来是栓死的,只能从外边开,潘伟才说,女孩子不小心一拨,门就打开了,真是见鬼。”
“哼?见鬼?真有鬼才说得通了呢。”翟大虎话里有话。
林音没放过这个细节,抓紧问:“所以,你们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刘会计手里的圣女果迟迟没有吃,捏来捏去:“唉,反正不管怎么查都是公司全责,赔呗,不过我当时还没来公司,都是听人说的。潘伟才拿了钱,又跑来公司讨账,非说我们是故意害他小孩,还把公司许多的文件都抢走了,你说这……”
她吞吞吐吐的,反而是翟大虎一拍桌子:“什么呀,大家心里都明白,政府和法院也知道,都捂着不说罢了!”
伏折敲击记事本的频率越来越快,好似很烦躁。
林音发觉他非常抵触翟大虎,要么总是反驳他,要么是翟大虎一说完,他就沉默。
“遇到这种事,公司也是真难……”她面露诚恳,仿佛跟公司同仇敌忾,“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翟大虎:“不就是他自己害了两个娃儿,来找我们讹钱呗!”刘会计扯他的牛仔裤,翟大虎满不在乎道:“怎么啦,就是这么个事儿,说说又不犯法!他不就是把我们当提款机嘛,老家也不回去,没钱了就来找我们要,嘁!”
林音:“没钱?他现在做的什么工作?”
翟大虎:“我哪知道,八成是赌呗!”
伏折把记事本扔回了桌面,林音不由看他。
平静中带着克制。
白色本子有一根红色的线,是当书签用的,伏折把它撩了出来。
白雾中,红线与缆车绳索重叠,两个孩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前一后沉重地下坠,将观音湖的水心砸出了一圈巨大的浪潮。
林音捏了捏眉头。
那个男孩是后掉下来的,他试图抓住女孩的手,可惜没能成功。
她也看清了男孩的模样,与打开PDF时那个惨遭剜瞳的男孩并不是同一人。
只见此时,伏折拿着手机按了几下按键。
刘会计:“伏会计,你给谁打电话啊?”
林音一看,123开头的,登时脑子一嗡,把手机给夺了过来!
伏折对翟大虎道:“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卷宗缺失了,如果那包文件里有别的东西,那么,直接问潘伟才应该最好。”
翟大虎:“啊?”
**
“啪!”
林音怒气冲冲关上门,把记事本往桌子上一扔,飞出去一米远,差点牵连到水杯。
摸出手机,是伏折的那个高档款,气不打一处来也想扔了,伏折站在桌边道:“这很贵。”
林音:……
依旧扔桌子上。
她走向自己的位置,想了想,又将调查问卷卷成筒状,走回去用力打了两下伏折的胳膊。
“你觉得我做错了?”
伏折没感觉到痛,力量太小了,而且还是收着的,因此他对林音溢于言表的气愤并没有多少不悦。
林音怒极反笑:“你有没有认清楚自己的身份?给你发工资的是汤总,给汤总发工资的是客户,你二话不说给潘伟才打电话,是想当面打谁的脸呀?”
“你说让我用尽一切办法套话。”伏折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好像都不太顺畅了,连忙给她倒水。
“是我不对,我没有说是你教错了。”
玻璃杯里的水面被林音一掌震出了波浪。
“痛吗?”伏折很没眼力见地问。
“你傻呀!套话的精髓是什么,套呀!”
“光套翟经理的话,难道不会有失偏颇吗?”伏折看着她嘶嘶摸掌心,于是也用指尖戳了戳虎口,声音沉静执着,“我知道你在套,但也套得差不多了,应该辅助卷宗才能还原真相。”
要不是翟大虎还在财务室,林音真想揪住伏折的耳朵吼他了。
“真相?喂,拜托,你是审计哎!你又不是警察,更不是1818黄金眼!”
伏折拿起记事本,十分强硬地在桌子上磕了两下:“那你为什么要去走访潘伟才。”
林音失望地坐回椅子,捏了捏赤璋冰凉如铁的瓶身。
无言的对抗在两人之间形成,她觉得自己像在跟伏折拔河,谁都不愿意让步,而伏折虽然姿态放得低,气势却不差,这种性格的人就是竹子,宁折不弯,外力是很难把他掰成随心所欲的形状的。
人生第一次收徒怎么就是地狱开局啊!
她在键盘上胡乱按,房间里回荡着噼里啪啦的响声,试图稀释那种尴尬。
伏折也坐下来,没事人一样地工作。
一分钟后,消息提醒。
[伏折]:师父。
五分钟后。
[伏折]:我错了,你别气了,你为什么脸色一直这么差,是不是有心脏病,去医院查过吗。
二指禅能打这么顺溜,真是进步神速。
林音满心绝望,脑中出现了拿乾坤袋的银角大王正在大喊:林音,你的死期到了!
[林音]:别叫我师父,叫我小林。伏老师,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本人罹患心血管癌胃癌肠癌肝癌肾癌晚期,五毒俱全,请你随时做好为我收尸的准备。
伏折推开电脑,取下眼镜,干脆利落地说:“对不起。”
伏折:这是契约的一部分。
林音:你好,解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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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