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个人,多了张嘴吃饭,尤其这男鬼还身受重伤。
身上砍了数刀,最深的一处在左肩膀,深可见骨。从崖上坠落又摔伤了内腑,时不时还要呕血。
若不是那块玉佩当了不少银子,又想着这男鬼看着就气度不凡,醒了还能捞好处,沈初寂早撂挑子不干了。
男鬼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沈初寂又请医师又熬药尽心尽力照顾了两天,终于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男鬼睁开了眼。
顾空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望着霉菌横生,满是油垢的窗户,呼吸一滞。
一时竟分不清身体上的疼痛和这破旧的屋子哪一样更难以忍受。
顾空休试图起身,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醒了?”沈初寂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见他醒了,挑了挑眉,“你可真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没死。”
顾空休抬眼四下打量着她,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沈初寂将粥放在他床边,双手抱胸,“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昏迷的时候抓着我的脚腕不放,现在醒了反倒一副防备的样子。”
顾空休沉默片刻,低声道:“多谢姑娘相救。”
“谢就不必了。”沈初寂摆了摆手,“我救你也不是白救的。你身上那块玉佩,就当是医药费了。”
顾空休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果然发现玉佩不见了。
他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姑娘喜欢,拿去便是。”
沈初寂见他这么爽快,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那玉佩一看就不是凡品,他居然这么轻易就给了她?
不过她也没多想,反正东西已经当了,钱已经到手,管它有什么问题。
“你伤得不轻,我花了大半积蓄为你疗伤。”沈初寂指了指桌上的粥,“趁热喝了吧,喝了还我治病银子赶紧走,找你家人去,我可没那么多闲钱养你。”
顾空休端起粥慢慢喝了起来,表面一副乖到没边的样子。
心中却暗自盘算怎么赖在这里。
自己现在伤势未愈死不见尸,想来那群杀手不会善罢甘休。
贸然离开恐怕不安全,不如先在这里养伤,顺便看看这小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应当坠下崖摔坏了脑子,什么都记不得了。”顾空休放下碗,小心翼翼说道:“姑娘可否收留我?待我伤好就帮着姑娘做事,决计不会白吃白喝。姑娘心善,一定会收留我吧?”
茶言茶语。
沈初寂嫌弃地撇撇嘴,心中却暗想:收留他倒也不是不行,日后客人多了,也算个帮手。而且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工钱方面还不由着她说了算。
“收留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为你治病已花了我大半积蓄。”
想起白白花花扔掉的银子,沈初寂心中一痛,这男鬼就是个吞金兽,前些日子捡尸的酬劳全扔进去给他治病了。
“你若想留在我的店中,就要先为我打白工。待偿还了为你疗伤的费用,咱们再聊酬劳。”
堂堂九皇子,被人抢了玉佩,竟要给别人打白工!
顾空休脸色一黑,当即就要拒绝。
不过又转念一想,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好,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让沈初寂当了去,如今身无分文又没什么手艺,不如留在这位抠门的小娘子身边,起码能混口饭吃。
洗得发白棉被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攥紧,顾空休微微仰头,露出一副感激表情,轻声道:“能得姑娘收留已是万幸,我愿意为姑娘做事,不取分文。”
他忍。
有朝一日恢复身份报了报刺杀之仇后,便要沈初寂为他端茶倒水。
沈初寂满意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那就别躺着了,起来干活吧。许家的公子,哦,就是我那天捡他尸身时顺手捡了你。许家今日要为他发丧,花了重金邀我去哭丧,你收拾收拾也随我一起去。”
她看着顾空休狼狈的样子,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假意惺惺地说:“我刚租下这件铺子,剩余的积蓄和那当去的玉佩几乎全花在你身了,你可得报答我。”
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生气了。
铺子刚租来还没仔细收拾,大病还没痊愈,要不是银子几乎全花,自己那需要这么着急接单子。
遂愤恨地瞪了一眼顾空休。
“我不……”
顾空休想拒绝,自己堂堂皇子,怎么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抬头却看见沈初寂威胁的眼神后,话到嘴边一转,憋屈地说“我…我这就起身。”
*
灵堂内白幡低垂,许夫人哭得几近晕厥,被旁边丫头扶下去休息了。
沈初寂跟管家寒暄几句后理了理素白麻衣,刚要跪到蒲团上,余光瞥见顾空休正抱着胳膊倚在廊柱旁,玄色衣袍衬得眉眼愈发矜贵,与这哀戚场景格格不入。
“杵着当门神呢?”她压低声音扯他衣袖,“快跪下,等会跟着我哭。”
顾空休盯着青砖地上洇开的水痕,喉结滚动:“不跪,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哭丧?”
“你懂什么。哭丧的人越多越代表重视,让死者最后感受人世间温暖,不然雇咱们来干什么?”
“我不……”
话未说完就被沈初寂按着肩头跪下去。
“能干就干,不干收拾好你的东西给我滚。”
檀香混着纸灰呛入鼻腔,他正欲发作,忽听身旁女子喉间溢出第一声呜咽。
那哭声似檐角碎玉,又似寒潭落雪,竟激得他脊背窜起一阵战栗。
“公子啊——”
沈初寂忽然拔高的哭腔惊飞檐下寒鸦,素白指尖攥着衣襟,两行清泪自素白的脸颊流下,“你走了,徒留家里人们为你伤透了心呢!”
顾空休愕然侧目。
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姑娘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泪水顺着小巧下颌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尘埃。
灵堂内阴风骤起,烛火突然尽数转绿,顾空休打了个哆嗦,面无表情接上句:“你死得好惨呐!”
“姑娘…姑娘…”
他话音刚落,忽见棺椁上方浮出半透明人影。
那书生模样的魂魄双目泣血,脖颈呈诡异角度弯折,正死死盯着他们。
“姑娘…姑娘…”鬼魂声音像锈刀刮过青石。
顾空休忘记了呼吸,浑身僵硬得像块木头。
怎么回事?鬼魂?死而复生?
他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爬到他身后蜷缩起来的沈初寂。
沈初寂哭完一句后就发现了不对,周遭气温骤降像处在停尸房,耳边的杂音尽消失,只听得顾空休那句毫无感情的“你死得好惨。”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看到许公子的棺材板动了。
几下微小的颤动后,许公子,不,许公子的鬼魂,悄悄爬了出来,一双冰冷的眼神死死盯上了自己。
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涣散瞳孔,沈初寂明白了一件事。
那日哭倒在殡仪馆前看到的鬼魂并不是错觉,今日更不是。
她能靠哭丧召出鬼魂。
“姑娘…姑娘…”
眼见鬼魂并无伤人之意,顾空休松了口气,戳戳了紧闭着眼、打着哆嗦的沈初寂,坏心眼地说:“叫你呢。”
“听不见,听不见。”沈初寂死死闭紧眼睛,胡乱摇头。
“你哭出来的,你不管?”
这人怎么如此令人厌烦?
沈初寂用力一把拧在顾空休胳膊上,痛得他“嘶”了一声。
“阴阳两隔,我怎么管。”
一直暗中听着两人对话的许公子适时开口,“我并非故意吓到两位。我死不瞑目,余念未了,鬼魂便沉睡在棺材上。今日姑娘的哭声令我鬼魂燥热难安,竟这么醒了过来。”
“我有一事请两位帮忙,事成我必让父母托梦,让他们重金酬谢。”
重金?
沈初寂心不慌了,人又精神了。
“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沈初寂起身,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衫,揩去眼角因害怕沁出的生理泪水,柔声道:“我们定会尽心去办。”
“我坠崖并非意外。”鬼魂声音像锈刀刮过青石,“我是被周子安推下望仙台的!他嫉妒我的才华,嫉妒我才子的名号。那日他邀我去山巅赏雪吟诗,趁我没有防备时夺过我的诗稿,一把将我推了下去。”
恨到深处,许淮双眼变得猩红,血泪自他空洞的眼角落下,“他害我与父母阴阳两隔,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还望姑娘帮我!”
“还望姑娘帮我!”
鬼魂声嘶力竭,如夜枭啼哭,在这阴森的灵堂中回荡不休,令人毛骨悚然。
灵堂内烛火摇曳,光影飘忽不定,映得两人面色阴晴难测。
“拜托二位了……”
许淮周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阴寒之气,身形愈发虚幻,似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临终消散前,他叹息一声笑着说:“还有一事,请二位替我向父母道声抱歉,不孝子无法给他们送终了……”
霎时狂风起,鬼魂化作点点微光,在这诡异的风中渐渐消散。
顾空休眉头紧皱,目光凝重,拍掉沈初寂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沉声道:“我们现在如何去做?报官?”
沈初寂摇摇头,“官是要报的,但是不是现在。我有个主意,不过需要你帮忙。低头,我说给你听。”
*
一封信很快送到了周府,信中用尽赞美之词夸耀了周公子的才华,并邀他前往城外的望仙台赏诗。
信中言辞恳切,称仰慕他的才华已久,希望能与他一同吟诗作对,共赏山间美景。
“他会来?”顾空休穿着一身许淮的旧衣,披散着头发表示怀疑。
“会来的。他杀了许淮不就是为了得才子之名。如今许淮死了,看见有人恭维,我就不信周子安这个蠢才不会炫耀。”
沈初寂用脂粉把顾空休的脸涂得更白了些,“人快来了,准备好。”
月色朦胧,山间雾气缭绕,望仙台上风声萧瑟,显得格外阴森。
周子安独自一人登上望仙台,四下张望,却不见邀约之人。
他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周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周子安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男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空洞无神。
“你……你是人是鬼!”周子安正因杀了许淮一事惴惴不安,此时吓得连连后退,声音颤抖。
“周公子,你忘了吗?是你亲手将我推下这望仙台的。”
顾空休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无尽的怨恨,“我死得好惨啊……你为何要害我?”
周子安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不……不是我!你……你已经死了!不可能!”
“我死不瞑目,魂魄不散,今日特来向你索命!”顾空休的声音愈发凄厉,身形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扑向周子安。
周子安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许兄饶命!是我一时糊涂,嫉妒你的才华,才……才做出这等蠢事!求你饶我一命!”
“你承认了?”许淮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而冷冽。
周子安一愣,抬头看去,只见许淮的身影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冷峻的脸。
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子安,眼中满是讥讽。
“你……你不是许淮!”周子安这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当然不是。”顾空休冷笑一声,“不过,你刚才的话,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亮起了火把,数十名官兵从暗处涌出,将周子安团团围住。为首的捕快走上前,冷冷道:“周子安,你涉嫌谋害许淮,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吧!”
周子安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这招装神弄鬼,还真是管用。”顾空休嫌弃地扔掉假发,暗道声晦气后又脱下许淮的旧衣。
沈初寂得意抱臂,扬起下巴,“那当然。周子安伏法,咱们也能安心去领赏钱了。对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明日出趟远门。”
“去哪儿?”
沈初寂把揣着钱袋子的荷包,挂在手腕上甩得叮当响,“隔壁城的状元突然猝死了,特意邀我去入殓。”
“为何特意邀你?”
顾空休疑惑道。
“状元夫人疑心自己丈夫不是简单猝死,又不知在哪里听说了我会招魂,特邀我前去。”
“你不怕了?”顾空休可没忘许公子葬礼上的沈初寂的怂样,此时见她一身轻松,颇为惊奇。
“怕什么?不怕!”
回想起状元夫人书信中许得丰厚报酬,沈初寂只觉得自己浑身是胆,阎王爷来了都不能耽误她赚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