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我双方都是一愣。
谁也没想到,在敌我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率先发难的竟然是明珠。
殿下真乃猛人也。
侍卫们熟练感叹了一句,大步踏出庙门,紧跟其后,出庙应敌!
双方一交手,彼此都感觉到压力。
黑衣人意外这群侍卫竟然不是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侍卫们则是暗自咬牙,这群人果然和看起来一样不好对付。
不过他们在公主府起早贪黑的苦练也不是白费的,武力和理论都有,只是缺乏真正见血的实战,抗住第一波压力后,逐渐适应,双方打得有来有往。
雨水四溅。
刀光夹杂剑影,血水混着雨水一起落下。
血腥味越来越浓,逐渐向四周扩散。
罗师旋看清公主府众人战况,紧皱的眉头舒展些许。
这群在路上与他们插科打诨的侍卫,实力比她预估的强劲许多,有他们在前挡着,有效过滤了黑衣人的浓度。
罗师旋一柄长枪守住庙门,将越过侍卫防线的黑衣人死死拦在门外。虽有负伤,但并不致命。
目光始终关注着明珠与领头黑衣人之间的战场。
眨眼间,两人已经缠斗数招。
明珠软剑如指臂使,灵动危险;黑衣人首领使青锋剑,强悍直接,两人不分上下。明珠长腿横扫,做了一个假动作,黑衣人首领下腰躲过,青锋剑刃撑地面,整个人弯成一道弧线流畅的弓。
就是现在!
明珠眼神一厉,软剑灵蛇般游动,眼看就要悄无声息抵上黑衣人首领命脉,突然,另外一柄青锋剑从视野盲区闪现,及时护在命脉处,两刃相撞,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嗡鸣。
他使的竟然是双长剑!
没时间惊讶,背后撑地的那柄青锋剑已经从另一边攻过来,明珠凭借丰富的实战经验,软剑一缠一压,脚尖踩上剑面,借着青锋剑弯曲的反弹力,往后一跃,双方重新拉开距离。
空气安静。
明珠平复急促呼吸,朝对方挥了挥手上的黑色布料,笑容狡黠。
黑衣人首领动作一滞。
只有真正对战过,直面过明珠带来的压迫感才能明白,这位在京城传闻中不学无术的福宁公主有多深不可测。
一招一式衔接流畅,像是将战斗刻入了本能,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不落下风,所以竟然直到此时明珠主动示意,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少了什么。
黑衣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单手往上摸,只在脸上寻到冰冷滑腻皮肤,蒙面布巾没了。
他下意识想要抬臂掩饰容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分开之后,再无阻拦,他的样貌早已落入在场所有人眼中。
“斐子辰!怎么是你!”
寺庙那头传来罗师旋的失态惊呼。
天地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敌对双方都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愣怔。
雨势渐大。
豆大的雨水落在斐子辰脸上,顺着眉峰滑落。
斐子辰不再试图遮掩容貌,天幕阴沉沉压在他头顶,几乎要压完他的脊梁。
大雨倾盆而下,水雾阻碍视线。
斐子辰垂直站在雨里,与守庙门的罗师旋沉默对望。
罗师旋握着长缨枪的手微微一颤。
凉意似乎要顺着枪杆爬上心尖。
自从斐家站队六皇子后,她们与斐子辰便默契地互相疏远,认真算来,已经很久没见了,只听说对方放弃了准备数年的科举,目前在御前当差。
许久不见后重逢,昔日清俊的少年郎,如今身形健朗,五官锋利成熟。
变化很大。
不过他们毕竟青梅竹马、曾经形影不离,即使对方好像一夜之间拔节成长了,但罗师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
不过她此刻甚至有些怨怼自己对他的熟悉。
她想过很多次好友重逢,或许是在朝堂争锋相对,或许是在市井相逢一笑,唯独没想过,再见面竟然是如今这样——大雨,荒庙,生死相搏。
“为什么”哽在喉头,她问不出口。
还能为什么呢?
她又不是对朝政一无所知的普通闺阁少女,无非是形势所迫、家族利益、权力诱惑,她也是听着那些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故事唏嘘感叹长大的。
……她只是从来没想过,类似的事,原来竟然会发生在他们中间。
罗师旋无力闭眼。
“一定要……”一定要如此吗?
罗师旋的话被一声变调惊呼打断。
“啊!”
荒庙内,火堆旁。容蕴华带来的贴身侍女捂着嘴,跌坐在地,她旁边倒着一句黑衣人尸体。
在她旁边,连枝俏脸微白,一手护着容蕴华,另一只手还举着染血的匕首。
鲜红血液滴滴答答从银质匕刃滴落。
原来是有个黑衣人趁着罗师旋心神大乱,冲进荒庙内,目标直取容蕴华。
却因忽略了听命护在容蕴华身边的连枝,被她抓准时机,一匕首捅了心。
几位主子身份尊贵,身边侍女也是跟着养尊处优的,在京城中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能忍到现在与黑衣人面对面了才惊呼出声,已经算是心理素质优秀了。
这一声惊呼惊醒了罗师旋。
挑飞另一个想要趁机冲进寺庙的黑衣人,罗师旋眼中痛苦的迷雾散去。
冷冷看了眼昔日竹马,她收起杂念专心守门,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冷漠无情拍飞冲过来的黑衣人。
像一尊无情杀神。
或许是看出罗师旋态度转变,斐子辰一改沉默,向前踏出一步,主动询问,语气甚至算得上温柔:“小旋刚想说什么?”
罗师旋语气冰冷:“是我想多了,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各为其主,道不同不相为谋。
斐子辰怎么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决绝呢。
青梅竹马数年,他最清楚容蕴华和罗师旋两人性情纯粹,眼睛里容不得沙。
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只怕是将往日的情意消耗殆尽了。
忍不住低头苦笑,再抬眼时,斐子辰眼底悄然划过一丝坚定。
他们交流的时候,明珠可没闲着。明珠加入自己带出来的侍卫们的战队,彻底放飞自我后,一剑串俩,帮他们大大减轻了对阵压力,获得了宝贵的喘息空间。
“这就是殿下想要的吗?”青年含着三分讥诮七分自嘲,“那在下就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明珠杀得酣畅淋漓,被斐子辰从黑衣人堆里挑出来的时候,仍意犹未尽。
对上斐子辰带着质问的语气,还有些状况外。
“?”啊?
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堂堂南明帝君拒绝落入下风。
不明所以,但接话顺溜。
“天生乐于助人,不客气。”
锵——
又一次对撞后分开。
明珠甩了甩手,总感觉这次力道比之前大,是因为怨念加持吗?
斐子辰不顾刚才的反震力,再次欺身上前,避开众人耳目,嘴唇翕动,无声吐露了三个字。
明珠读懂唇形后眼神一沉,同时,原本打算拉开距离的脚上动作一变,不退反进,出人意料地刺出一剑。
惊艳剑光如同迅疾雷电。
她刚才竟是留手了。
好快!
斐子辰瞳孔一缩,看到剑刃残影时已经躲闪不及。
噗。
剑刃入体。
明珠反手拔出剑刃,斐子辰胸口瞬间涌出一滩血花,捂着伤口低咳。
“今日算我技不如人!走!”
黑衣人踌躇。
斐子辰加重语气,厉声喝道:“我说走!”
黑衣人最终选择护着斐子辰退走。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眨眼就没了踪迹,留下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
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
雨已经停了。
“穷寇莫追。”
公主府侍卫和罗师旋身上各有负伤,明珠指挥没受伤的侍女将马车上的伤药搬下来,分发给伤员上药。
众人原地修养。
明珠手里也拿着一瓶伤药,坐回火堆旁。
因为斐子辰留下的三个字而心绪不宁。
容蕴华给罗师旋上完药。
“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寺庙内可坐观全局,她不是瞎子,相反睿智不输男子,看见黑衣人悍不畏死往庙里闯,心里顿时和明镜一样。
罗师旋本来就对京中的权力倾轧厌烦不已,亲身遇上朋友残杀的戏码更是烦躁:“六皇子是疯了吗。他不专心去争那个位置,来为难我们几个没权没势的女眷做什么。”
一时沉默。
“刚才斐子辰悄悄对我说了句话。”明珠挥退闲杂人等,犹豫了下,还是没瞒着她们,“他说那些黑衣人是锦衣卫。”
“不可能!”罗师旋瞪大双眼,“锦衣卫都是官宦子弟,且数量有限,哪有昨夜那般悍不畏死的?”
最关键的是,皇子绝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能驱使锦衣卫,能使唤他们的只有一人——
皇帝!
三人皆因为这个可能心神微震。皇上日理万机,为什么要费功夫来杀她们几个女子?
罗师旋不敢置信,斩钉截铁:“绝无此种可能。”
“虽然我也暂时想不明白缘由。”明珠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凡人的身体已经开始疲惫,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接着说,“不过斐子辰是你们朋友,他的性格你们应该是最清楚,他是会说这么明显谎话的人吗?”
不是。
斐家郎君聪颖多智、端方持正,这种一眼假的离谱谎话,他是根本不屑于说的。
罗师旋沉默了。
一边是武将们世代忠诚的皇帝,一边是已经站队皇子的竹马,她摇摆不定,不知道该相信谁。
容蕴华通透笑笑,开解愁眉不展的两人:“可是他之前也不会来杀我们。桃花杨柳色,故人心易变,我们那些了解也未必就是真。”
罗师旋想反驳什么,目光扫到庙门口还在上药侍卫,目光一暗,悻悻闭嘴。
明珠撑着下颌犯困,点点头:“阿华你心里有数就好。”
*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京城数百里之外的洛州,新上任的州令林海已经忙碌了一整宿。
近日天气反常,接连大雨,洛水河泛滥成灾,已经淹毁了无数农田。若不是府衙反应迅速动作快,在河水泛滥之前,就已经组织百姓往高处迁移,恐怕受灾的就不只是农田了。
不过如今也不好过。
粮食是百姓的命。
农田被淹,这一季庄稼眼看着就要保不住,等洪水褪去,不知道会多出多少流离失所、缺衣少粮的百姓。
林海做官为民,这些天为治下百姓愁得茶饭不思。
连夜写奏折请求朝廷减免税负。
“大人!大事不好了!”
烛火映着窗户,林海运笔如飞,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描述洛州的困难,书房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
冷风灌入,宣纸哗哗作响。
林海看向冒雨进来的中年人,放下狼毫:“何事慌张?”
中年人是他来洛水之后新招的管家,为人沉稳,如果不是紧急情况必定不会如此慌张。
中年管家苦着脸:“江、刘两家又闹起来了,说是刘家告江家占了他们的田,江家说刘家家仆欺辱了他们收留的百姓就是不给他们面子,两家各不相让,非要大人主持公道,如今已经到府衙门口了。”
江家和刘家是洛州的门阀,素有恩怨,自从林海任职以来,两家五天一小吵、十天一大闹,官司不断。
林海闻言也是头疼地叹气。
刘家是附近的大族分支,属于打了小的来老的;江家根基浅,但是出了位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两家都不是好惹的,林海也只能小心平衡双方。
“我换身衣服,稍后就去……等等,请江家主过府一叙。”
林海眼神几经变换,终于下定决心。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这次灾情,洛州的门阀贵户中,江家第一个开门接纳无处可去的百姓。比起行事张狂的刘家,林海当然更倾向钱多人傻只是有些虚荣好名声的江家。
何况江家背靠大树,真要计较起来,刘家根本不够看。
体型矮胖的江家主来得很快,一进门就高声呼喊着“大人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穿戴一身亮闪闪的黄金,看起来像个普通暴发户乡绅,却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之父。
林海戴起社交假面,热情地接待了对方。
“这次事件经过我已经了解了,江家也是为洛州分忧,情有可原。刘家这次实在是太过了……不过刘家势大,本官除了训斥两句,却也无可奈何。”
林海多次暗示江家主找宫中的贵妃做主,并且表示如果需要,他愿意给江家作证。
不过原本撒泼耍赖的江家主,在听到林海的暗示后却没有答应,眼神闪烁:“……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让她担忧。”
不等林海再提,江家主一溜烟告辞跑了。
人走的时候,连茶水都还没凉。
管家稀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家主那张嘴,能叭叭一个时辰不带停的,每次江刘两家的纠纷又臭又长他绝对功不可没,这次竟然走得这么利落。
“不对啊。”林海摸摸胡须。
受欺负之后,寻求亲近之人的庇护,是人之本性。为何江家主却避而不谈?他也不是那等不愿享用权势好处的品行高洁之人啊。
而且江家主爱慕虚荣,家里出了个县令都每年说一次,但是在公开场合提起贵妃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林海越想越不对,涉及皇宫中事,林海不敢大意,将察觉到的种种异常之处记录下来,亲自送到连翠建立的秘密通信渠道。
“速送至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