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想做的事一定要马上做,这是姐唯一能告诉你们的经验了”,现在的田姐才算是恢复了状态,她本来就是豪爽的性子,来自北方的大草原。
虽然穿着病号服,但是精神头很好,她接过一旁的丈夫剥好的橘子瓣,还招呼着柏钺和谢云景也吃点,“哎,咱这关系,咱是过了生死关的,可别生分!”
谢云景笑得不行,“好好,姐我吃香蕉,我不爱吃苹果。”
说着她顺手把苹果放在柏钺手里。
田姐顿时笑得苹果肌都变明显了,她眯了眯眼,“昨天姐就看出来了,原来他真是你对象啊——”
谢云景啊了一声,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也才刚认识不久的。”
田姐笑而不语,不爱吃的往人家怀里塞,这不是熟到一定程度谁好意思嘛!
“姐知道,小年轻害羞,姐都懂!”她热热闹闹地,周围床位的人也加入了聊天的氛围,大家眼神友好的看着两个年轻人笑。
柏钺没什么反应,谢云景瞄了他一眼,于是也没有再反驳,只是任由别人调侃着,一边想着转移话题,“姐你这人生经验从哪来的呀?”
“姐的人生经验多了去了,你说哪个,找对象的经验咩?”
谢云景想这一茬子是揭不过去了,就听柏钺说,“怎么想到来这边旅游的?这里其实不是修养身体的好地方。”
谢云景向他看去,柏钺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的转过脸来看她,谢云景于是朝他笑了一下。
“起初是老田提的,我也不太赞成,就像你说的,这里实在不是个适合生病的人来的地方。”田姐的丈夫在一旁并不说太多话,谢云景没想到是他先开口回答。
他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谁也想不到他之前急得那样,能做出以身拦车的举动。
他推了推眼镜有些腼腆,“我们计划了很久,很多年了,每年都说要去自驾游,可是总也没空,总是想着,以后再去吧,等条件再好点,等着等着,就没有以后了。”
田姐剜了他一眼,有些怪他口不择言,“呸呸呸怎么说话呢,你的以后还长着呢!你还能活好多年呢!”
可是她偏过头去,谢云景分明看见她眼圈几乎一瞬间就红了。
一时之间快活的氛围凝滞了,田姐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开了家小超市,他是高中教书的,我们都忙,一直想到这地方来看看,我们那都是平地,没有这样的风景。”
“他早年来过,其实是我没来过,所以啊才想着,我们再一起走一趟,我刷了很多视频,就是那些自驾游的。”
“谁成想呢,突然一天我就倒下了,去医院一查,是……胰腺癌。”
谢云景说不出话来,她鼻头酸涩,喉咙也被上涌的涩意堵着,甚至说不出安慰的话。
胰腺癌,被称为万癌之王,因为本身胰腺的神经不丰富,早期基本没有痛感,甚至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位置隐蔽,常规的体检也很难发现,甚至会常常被误认为是胃病。
但是一旦发病了,就好像雪崩一样非人力所能阻挡,瞬间就会摧毁人的生命力。
更可怕的是,胰腺癌的预后效果甚至不能说不好,只能直截了当的说是很差,手术难度大,放化疗对它也作用不大。
发病之后,人会极度痛苦、消瘦,生命几乎是以月来计数。
所以,她要怎么安慰一个眼见着自己走向死亡的人呢?
田姐倒是笑了笑,“确诊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下子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我就想着,死前能少个遗憾就行了,我们俩都少个遗憾,奇了怪了,一下子那股念头就冒出来了,别的地方我想也没想,就想来这儿。”
她没说,但是谢云景知道,长久的愿望积累成渴望,渴望又被死亡的倒计时催促成执念,大概是因为这个,田姐丈夫才没有反对,因为时间真的不多了。
“所以,趁活着的时候,多折腾,多看看世界,人死如灯灭,那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你们这么年轻这么漂漂亮亮的,要珍惜啊,千万要珍惜啊,好好活,活得热闹点,有想做的事趁来得及就赶紧去做。”
谢云景的手被田姐拉着,她轻柔的拍了拍,又用了点力气按了按,那是一种诚恳的力道,她说,“能出发的时候,就要在还有力气走路的时候,还能看得清好风景的时候,去看好风景。”
谢云景轻微的叹出一口气,挤压着她声音的悲伤情绪像高原的气压噎在她的嗓子眼,让她的语气轻忽哽塞,“不会觉得遗憾吗?”
“刚知道得了病的时候后悔过,现在不再感觉遗憾了,本来嘛人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田姐说,“走到这里,我已经很满意了。”
“好孩子,我们的时间不多的,别花时间去遗憾后悔那些过去的事了,重要的是,你现在还活着,这是最要紧的。”
在场所有人里,偏偏是田姐看的最开,谢云景偏过头,却看见田姐丈夫正拿下眼镜低着头擦镜片,那张餐巾纸都要湿透了。
人间就是有这样多的遗憾,真是没办法的事,谢云景一点一点掰着橘子瓣,这样想道。
-
“好啦田姐,你别送了,你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与田姐夫妻道别之后一转身的时间,谢云景脸上那副轻松的表情就消失了,她前所未有的静默下来。
她心里知道,此一别可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本来,人与人就大多是萍水相逢,遇到投缘的人,总是希望对方好好的活着,可是谢云景知道结局,心里并不好受。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人总是无法得到真正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人间海海,却又有这么多的人不能如愿?
这时她突然听见柏钺说,“她不会痛苦太久了。”
他的语调听起来冷静极了,没什么情绪,谢云景原本撑着头在慢慢消化那些因为人类强大的共情能力而生出的惆怅和悲痛,听他这样说,便有些难受。
谢云景知道他这么说也没错,但是,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一时间也没再说话。
“所以,不要太伤心了。”
谢云景听他后面这句话,才眉头一动朝他看去,她本来以为他只不过是在下某种论断,但是现在却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她。
谢云景扯开一个浅淡的笑,吸了吸鼻子,长叹出一口气,“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呢?”
柏钺站起身,原本两人是在医院旁边的花藤长廊下坐了片刻,“走吧,你到现在都没有休息好吧,再休息一会儿吧。”
谢云景刚刚也不说话,就脚步虚浮的往石凳子那边走,然后就捂着脸坐在那里,柏钺见她走,于是也跟了过去坐在边上等着。
她一时全身仿佛笼罩在浓重的悲伤之中,久久没有回神。
柏钺动了动手指,他那种莫名其妙想要把手搭在她肩上拍一拍的冲动又涌了上来,他总觉得她像是灵魂溺水的人,她分明在无意识中求救,但是自己却不知道。
她很需要有什么别的事别的人来拉她一把的。
柏钺自己并不是什么很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但是幸好,谢云景是一个很会察觉别人好意的人,柏钺只是想,这样的人不应该总是在没人察觉的时候独自释放出那些沉重的情绪。
她有时总是那样的——在人前从来情绪稳定温和,但是独处的时候,那种萦绕不散的孤独就缠在她眉间眼眸,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简直像是某种无解愁思的延续。
柏钺想起她见到雪山那时候,情绪崩溃又克制住,想到她去看赤金色的转经筒,转身时眼里藏不住的亮晶晶的东西,那是没有落下的泪,想起那天夜里十点半的广场和篝火。
那天的音乐欢快,舞蹈热烈,人人脸上带着笑容,举手投足间无不是欢乐又随性的样子。
她就在人群中,她明明浸染在那片欢腾的海洋之中,却在随着鼓点旋身的时候,从眼里甩落了一串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欢乐的人围成一层一层的大圈子,即使是谢云景身边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原来这个带着开怀笑容的人同时也在哭,柏钺与她离得不算近,但是他就是看见了。
他和谢云景认识到现在也不过月余,但是却觉得谢云景的流泪是那么的不一样。
她哭起来总是无声无息,眼泪却能像一条世界上最小的河流那样汨汨不绝。
而且最厉害的是,她能一边哭一边冷静的做好她本来在做的事,两者好像完全互不干涉。
柏钺惊叹于世界上有谢云景这样的人,她的底色是蓝色的,在其上又花团锦簇的盛放着你能想到的所有花朵。
她怎么能这样将相互矛盾的一切包容在自己身上的呢?
她走在前面,柏钺跟在后面默默看她的背影,他很少关注人,比起人类,他更喜欢那些无言静默的事物,山石花木,湖泊海洋,那些才是他会长久注视的对象。
谢云景是极少有的一个,他凝神去注意的人。
-
两人住的地方是昨天晚上临时定的,因为还有一堆事要处理,这两个闲的没事干但是又有点善良的人,帮助田姐夫妇处理了一些琐碎的事,比如他们那辆抛锚的车。
所以他们的住处离医院挺近的,今天来看田姐也是走来的。
“啊——”谢云景踢远一颗小石子,转身风风火火的朝他大跨步走过来,本来他们两个人是隔着几个跨步的距离的。
“有没有带纸笔?”
“嗯。”柏钺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份来,也没问她干什么,直接就递了过去。
谢云景随便往路边的石墩子上一坐,拿着那只在普通不过的蓝色圆珠笔,手腕转动,动作流畅又好看,她仿佛早就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所以笔触之间不用思考斟酌似的。
柏钺在她身后垂着头看,微微睁大了眼睛扬起了眉,他看的出来,谢云景的绘画功底非常扎实。
是的,她在画画,用一只在普通不过的圆珠笔,只是勾勒轮廓和神态,就把画面上的人表现的淋漓尽致。
她画的是田姐,她仿佛在对着什么人笑,眼周的细纹形成笑的弧度,是那么的真挚又热烈,活着的渴望简直要冲破平面的纸张。
柏钺不禁说了一句,“你有灵气,更有功底,很厉害。”
谢云景只是按动了几下笔头,长出了一口气,淡淡地笑着说了一句,“谢谢啦。”
谢云景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本子,“我可以撕下来不?”
“嗯,可以。”
“嘿,谢谢你的纸笔,好了我们走吧,不是要回去休息吗?”
说着她已经高高兴兴的走在前面了。
柏钺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走,他们没有做什么交谈,她也没解释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下,她当时着急的就好像如果不画的话,就要错失掉宝贵的灵感了。
柏钺熟悉她们这类人的这幅表情。
虽然不知道谢云景到底是想通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她确实是顿悟了什么似的,现在她周身的气氛不那么沉重了,她是不是卸下了一些对她而言太沉重的东西呢?
柏钺不禁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