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漓国,深秋之夜。漆黑阴沉的天空里,飘着丝丝细雨。
大漓太武皇帝李徽,于今夜驾崩。
钟离蘅站在屏风之外,看着榻上那昏黄灯影里的人,最后一刻,都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
李元淮从楚国归来,赶上了父皇最后一面。此刻,按皇家规矩,他也只远远站在床外,听见他父皇的最后一句嘱咐:守好江山社稷,护着你的母后。
说完这句话,李徽就闭目而逝。
尸身在含元殿内停灵,一切规制,以大行皇帝宗制承办。
含元殿后殿里,只有钟离蘅和李元淮母子二人。
八年时间,是钟离蘅第一次再见他。他是十五岁离开大漓的,去往楚国做了八年的质子。
“你,当真要做这大漓国的新帝么?”
元淮眉峰微动,立在那窗棂之下,听见雨滴一声声敲在明瓦上,声音飘远而冷琮,问她:“母后不希望吗?”
母子合该是这世上最温情的关系,可是这一刻,一如这冰冷的秋夜雨一样,冷得叫他颤栗。
钟离蘅望着眼前的男人,她有时候常常会忘记,他也是她的儿子,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孩子。
八年未见,他长大了。
也长高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少年模样,他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眉峰冷峻,鼻梁高挺,瘦削挺阔的两肩,像刀劈斧砍。是时光劈砍成的。
他终究还是像李徽。
大殿里烛光摇曳,风雨飘摇吹乱了她的眸眼,眼眶忽觉酸涩,钟离蘅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忽而来,她问他:“这八年来,过得好么?”
她难得说这样的话,一时竟叫元淮恍惚。
他将视线从窗棂移开,声音冷淡道:“母后不必忧虑,元昭是我唯一的胞弟,我会善待他的。”
钟离蘅微怔,恍惚半刻,眼前的人已然迈步出了大殿。
她望着那幽深晦暗的门槛处,怔默住,良久没有返过神来。
片刻,身后传来一道清浚的声音:“他变得不一样了。”
钟离蘅听见这道声音,思绪一下从过往抽离出来。
傅时晏走至她的身旁,看着她的脸庞,道:“大局已定了,是不是?”
钟离蘅:“有诏书在册,周丞相亲自看过了,漓朝立嫡立长,断乎不会再更改了。元昭,是我策划得太晚了。”
太武皇帝李徽只有两个儿子,且都为皇后所出,李元淮比李元昭大了五岁。
除此之外,漓朝没有其他的子嗣,连公主也无。太武皇帝一生只有皇后一个妻子,连妃嫔都没有,帝王家情薄,可李徽却是只钟爱皇后一人。
李元淮入楚国为质子八年,所有人都当他不会回来了,一个受敌国熏陶供养的人,如何还能回来做漓国新君。
钟离蘅也曾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地让李徽改立元昭为太子。可每次他都以改立太子会叫朝政动荡为由,叫她不要急于此事,还说真正新帝登基,还需要先皇诏书才可名正言顺,一切都还未成定局。
她一直相信这些话,也一直等着他会改立元昭为太子。
可直到今日看见周丞相拿出的那份立太子元淮为大漓新帝的诏书,她才惊觉,原来李徽一直都在骗她。
傅时晏明白她此刻的心如死灰,他淡声开口道:“此时若孤注一掷,未必就能失手。”
钟离蘅苦笑:“名不正言不顺,你要元昭,做这天下人唾骂的不义之徒么?”
“成王败寇,古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六亲不认,功成名就之时,又有谁敢议论。”
钟离蘅启唇:“且不说没有胜算,即便有,我也不忍元昭将来做这样的人。或许是命吧,命里没有的,无法强求。”
女人家见识浅薄,心地柔软,元昭是她从出生起就捧在手心里养成的,慈母多败儿,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
傅时晏看她侧影,灯火朦胧,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人了,时光流逝,再坚硬的人,也终究要被时间侵蚀。她做这个大漓国的皇后,已经做得太久了,久到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谁。
“阿蘅,你相信么,将来有一天,你会害了元昭。”
钟离蘅身形微顿,像从过往里抽离出些许血肉来。
傅时晏从她身旁走过,声音淡淡:“或许,明日不论是谁登基做新君,你都是这大漓国的皇太后了。”
钟离蘅倏地愣住,一瞬间如遭雷劈,她仓惶喊他:“时晏!”
一声惊喊,傅时晏才自觉失言。
“阿蘅,成王败寇,倘若有一天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你以为李元淮真的能放过元昭么?”傅时晏站在那殿门前,恻然说,“如果他们兄弟二人只能有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你会舍弃谁?”
两个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是她用骨血铸成的。
二十年了,钟离蘅只觉自己熬得连骨髓都在疼。她几欲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岁月煎熬,她泫然撑在案侧,轻闭双眸,渐渐地,滚下一滴泪来。
她回忆着李徽那最后一记神情,声音几乎颤抖:“他,他临终都在护着我……”
傅时晏轻攥拳,停站在那殿门口处,只觉痛心。
片刻,忽有人敲殿门,声音传来道:“出事了娘娘。”
是丹萱。
傅时晏上前开殿门,丹萱见他在,稍怔了下,想起事情又忙向钟离蘅道:“殿下和星垂出事了。”
太武皇帝停灵之夜,宫内上下人心惶惶,无人安枕。
李元淮按规制在含元殿为父皇守灵,殿外有黄门通传,裴将军求见。
裴舟是他的亲信,也是皇城内禁卫军的统领,掌管皇城内所有侍卫和禁庭内的安全。
他这会过来,必有事情回复。李元淮着人通传让进来,至抱厦内问及是什么事。
裴舟拱手垂立,沉声如实禀报道:“北苑东宫的千步廊处,属下抓住了两个人。”
千步廊是禁中宫门处,今夜有变故,必然是重兵把守的地方。
李元淮问:“是什么人?”
裴舟觑他脸上神情,微停了下才说:“是,是肃王殿下与,与太子妃。”末了,他又添了一句,“二人带了金银首饰和包袱。”
李元淮微愣,端着杯盏的手放下来,放在一旁桌上,杯底在桌案上发出嗑托的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裴舟觉得这到声音略微有些沉重。
“现人在哪里?”
裴舟:“还在东宫,皇后娘娘已经赶过去了。”
李元淮起身,“一起去看看。”
一行人到了东宫,到了最北苑的千步廊处,影影簇簇围了不少人。今夜太武皇帝停灵,宫中各处严加把手,不容任何人进出,违者重罚。各人都是知道规矩的。
皇后钟离蘅早已赶至,正吩咐人要带肃王和霍星垂回去。
李元淮走过去,轻声喊道:“慢着。”
众人见他来,都敛声屏气。明日天亮,李元淮就是这大漓朝的新君了。即便此刻没有登基,可谁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
李元淮站在那里,眸光微凝,望向眼前的景象,深夜宫墙下昏暗,浅黄微弱的烛火光芒,隐约照出地上的两个人。
十六七的年纪,真是比花还娇艳。上一回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奶娃娃。父皇把她许给他做太子妃,说将来还要做他的皇后。
她小时候是粉蒸玉琢的团子一样,如今已过笈笄之年,更添了一种娇憨的独属于少女的漂亮。此刻,她跌坐在那里,脸色惨白,也依旧难掩倾城之姿。
是的,他的太子妃,是大漓京中少有的美人,即便在遥远的楚国禁中,他也常听闻人们议论起她。一舞离殇,天下人尽知。
只是,八年未见,一切全都翻天覆地变了局势了。
李元淮盯着眼前的人,看着一旁的少年紧紧牵住她的手,声音凉薄,他轻轻吩咐:“将人抓住,分开关起来。”
李元昭紧紧抓住星垂,将人护在身后,大喊:“母后救我!”
钟离蘅也瞬间慌了神色,忙看向李元淮,急声向他求情:“元淮!元昭和星垂只是年纪小贪玩,不慎闯入此处,并非违乱宫中规制。”说罢,又忙吩咐下人,“来人,快将殿下和星垂带走!”
钟离蘅自顾自吩咐人来将二人带走,可李元淮不开口,四周又立着一重重的守卫,因此无人敢动。
李元淮没有回头,只对一旁的裴舟,沉声道:“都抓起来。”
钟离蘅见他依旧如此,还要再上前求情,身后丹萱牵她的襕袖,朝她摇头示意。
钟离蘅无法,任由着李元淮带走了元昭和星垂。
他如今新君上位,自然是为所欲为。更何况,星垂还曾是太武皇帝指给他的太子妃。
如果没有意外,登基大典过后,就是封后大典。霍星垂会是他的新朝皇后。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今晚元昭和星垂根本不是什么误闯禁线,大抵又是星垂那个丫头,听闻李元淮回来,一时没了主意,怂恿拉着元昭出逃的。
两人身上还带着银两包袱,这根本就是要私奔。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天真的叫人发笑。
或许,是她不应该促成霍星垂和元昭好。
那万人之巅的皇权之上,是不会容许旁人染指的。即便李元淮不在乎星垂,他也不会把她让给元昭。
钟离蘅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只剩下焦急。
丹萱安抚她:“娘娘勿怕,殿下和星垂姑娘都不会有事的。”
钟离蘅抬头看漆黑的天空,雨丝飘在脸上。远处钟声而至,已然子时了,这太武二十二年,终于在此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