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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姬发陪着韩烨去向晋阳王辞行。
才破晓不久,天际还泛着未褪尽的暗色,王府里寂静一片。
韩烨步伐缓慢又稳稳地走着,姬发错后半步,眼神奇异地盯着他的后脑,小声道:“你还有这本事?”
据韩烨所言,此刻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但只看他的身形却丝毫瞧不出来,除了步速略慢,几乎与正常人无二,装模作样的本事实在令人钦佩。
韩烨的面上还挂着淡笑,不见一丝犹疑与惶惑,闻言甚至微微回过头来语带笑意,“这不是有你吗,你可得好好指点我。”
“眼神再高两寸。”
见他虽面朝着自己,目光却虚落在下方,像直盯着自己胸口一样,姬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出言提醒,“四步后有台阶——你记住晋阳王的身高了吗,可别露馅了。”
“只要你指点得没错。”
韩烨走出四步,微微抬腿踩上一层台阶,脚步不停继续向前。
他们已经想好如何蒙蔽晋阳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韩烨与姬发之间的默契和信任,加上昨夜酒醉,这会天色又早,晋阳王该是还未睡醒,困倦不已,想来应该能糊弄过去。
眼看快到王府正院,周围已经出现早起的下人,再走近几步,王府管家迎上来,满脸笑意地行礼:“这一大早的,殿下怎么亲自前来?可是有事寻我们王爷?”
“往下半寸。”
姬发早就嘴唇翕动,声如蚊蚋地提醒韩烨,韩烨听着他的指示微微收紧下颌,眼神正落在管家面上,语气平静:“王叔可醒了?孤昨夜接到宫中密信,有要事须得马上出发,是来与王叔辞行的。”
管家一惊,不敢耽搁,忙请他往正院偏厅里去,又使人去叫醒晋阳王。
韩烨跟在他身后走着,看似步履稳健,只是一只手背在身后,宽大袖口的掩盖下,紧跟着他的姬发也探出一只手钻进他袖口,间或在摊开的掌心上轻轻一划,韩烨的步伐就微微调整方向,继续前行。
这是他们昨夜商议出的法子,待到人前,即使姬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躲过身边其他人的耳朵,只能用这样的法子瞒天过海。
“王府内的下人不知凡几,要是被旁人瞧见……”
姬发起初还有些犹豫,韩烨早想过这一点,“旁人只看到我偷偷在袖里拉你的手,至多觉得我好男风。”
他说着还笑了一声,“不正是这样吗?”
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法子,姬发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对策,只能随他去了。
没坐一会儿,晋阳王匆匆从堂屋内走出来,他一脸睡意惺忪,面上还残留着点醉意,打了个哈欠才问:“殿下怎么如此匆忙地就要走?”
姬发的指尖往左一挑,韩烨就不动声色向左侧身,眼神也飘忽着往上移了寸许,口中道:“实在是父皇的差事紧急,拖延不得,何况由太原郡出发本就迟了,再耽搁下去恐被宫里发现。”
他与晋阳王都明白此次秘会不能叫皇帝知道,因此这招牌一搬出来,晋阳王也不好挽留,只能强打着精神命下人替韩烨收拾行装,不要误了太子殿下的事。
“王叔不必客气。”韩烨语气温和,面上也挂着笑意,“改日京城再聚,到时我得回请王叔一顿酒。”
晋阳王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什么也要亲自送韩烨到王府门口。
推脱不得,韩烨只好硬着头皮与他并肩往外走,姬发紧跟在他侧后边,左手还在他的宽袖里藏着指引。
这距离委实有些近,惹来晋阳王纳闷地一瞥,姬发只能装作目不斜视。
大约是太子亲近的侍卫吧。宿醉未醒又强撑着更衣洗漱,晋阳王这会也头昏脑胀,心里念头一闪便过去了,只顾着与韩烨说话。
王府的下人手脚利索,马车已经套好,连峥牵着马等在大门外,一双眼紧盯着慢慢行来的韩烨,心底一阵惴惴和忧虑。
“就送到这吧。”
停下脚步,韩烨顺着掌心的指示侧过身来与晋阳王道别,“王叔还请保重身体,您是国之股肱,日后还有许多事须得请教您。”
这样不要钱的漂亮话哄得晋阳王配合地笑起来,两个人又说了几句,晋阳王忽有些疑惑,“殿下可是眼睛不适?怎么——”
他也是这会儿才觉得奇怪,韩烨这一路来几乎与他没有任何眼神交错,先前精神不济没觉出不对,此刻说了一路的话,勉强驱散了睡意,才发现这点不同寻常的地方。
韩烨不由一僵,转瞬又掩饰过去,干咳一声就要想法子糊弄,一旁的姬发在袖子里轻捏他的手指,张口答道:“王爷见谅,您脸颊这儿——”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某处比划一下,露出一个尴尬笑容,恰到好处地停下来。
晋阳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一道印痕——想来是昨夜醉酒后睡姿不大妥当,脸颊压出了红印,这会儿还没消退。
怪不得总觉得太子对着自己眼神飘忽,他不由也有些尴尬,“殿下勿怪,失仪了。”
“哪里的话?王叔是性情中人。”
心底长出一口气,韩烨面上笑答着,趁势与他道别,“不劳王叔相送了,咱们就在这暂别。”
这一打岔,晋阳王也不好意思再与他叙话,目送着姬发搀扶韩烨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马鞭,车架慢慢动起来。
太子怎的上个马车还要侍卫搀扶,动作也瞧着有些艰难?
他心里又有新的疑惑,瞧着马车渐渐离去,转身便要回府,不成想动作太快,一时竟有些头晕。
大约也是和自己一样宿醉未醒吧,被搀扶着站稳,晋阳王终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慢慢往王府里走去。
*
“好险好险。”
王府渐渐消失在后头,连峥松了口气长吁短叹,“方才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你也就这点出息。”姬发掀起车帘支使他,“放马跑快点,去前头的城池寻个药铺煎药,等我们到了估计也差不多了。”
连峥正要答应下来,闭目养神的韩烨叫住他:“我们直往秦州去,药煎好了你带着赶上我们便是。”
“不去客栈了?”姬发还记得他昨夜一脸嫌弃的表情,“你不是要更衣洗漱?”
“晋州境内遍布晋阳王的眼线,”韩烨笑了笑,“才说过有要事得赶路,又跑到客栈耽搁算怎么回事?抛头露面的,难免被看出什么不对。”
连峥便匆匆策马先行了,车内,姬发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也是满脸倦色,“既然中途不停,我也睡一会儿,昨儿个闹到半夜,今日又起个大早,困死我了。”
“睡吧。”
韩烨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又拍拍自己的腿,“靠着这儿,睡得舒服些。”
马车内到处是硬邦邦的木板,睡起来不舒坦,姬发也不矫情,侧卧着枕在韩烨腿上。
出了城,路就不大平整,车厢颠簸着微微摇晃,他换了个姿势,自下而上盯着韩烨线条流畅锋利的下颌,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想到下毒之人是谁了么?”
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瞧见韩烨的下颌紧绷一下又慢慢放松,耳边的声音却听起来若无其事:“昨夜不是就说了,要是有头绪,我哪里还会再中一次毒?”
“是吗?”姬发的语气很轻,“东宫防备得这么严密也没防住,即使这样你还是没有头绪?”
韩烨的手搭在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没有说话。
“不想告诉我?”
看他两眼,姬发从袖口取出个绣着鹤纹的香囊,掀起车帘吩咐道:“去请胡大夫来。”
那香囊的味道已经浅淡许多,韩烨抽了两下鼻子才微一挑眉:“长姊给连峥的?”他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要来的,连峥竟也舍得?”
“他不舍得,但一错身一拍肩,机会多的是,这不是重点。”姬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我就是奇怪,以你的缜密,难道从没想过韩漪对连峥一向爱搭不理,怎么忽然就这么热切,还送起了香囊?”
静了片刻,韩烨若无其事道,“你有所不知,长姊也不是突然兴起,这香囊原本每季都有,我那也有一堆,是之前一连串事忙才断了,如今不过是再续上罢了。”
正说着,外头的侍卫禀报:“主子,胡大夫来了。”
眼神如刀般在韩烨的面上来回扫视,姬发冷笑一声,“韩烨,送香囊是不是惯例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关心你这样引颈受戮是什么意思!”
他一把掀起车帘,将手里的香囊扔到老胡怀中,语气冰冷:“看看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