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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不能乱。”
翌日,公主府里,韩漪摆弄着一堆花草,神色漫不经心,“匈奴才安分了多少年?边关一乱,他们又要蠢蠢欲动起来。”
韩烨下了朝就带着姬发来找她说边军的事,韩漪正在制香料,闻言对姬发管中窥豹的过程颇感兴趣,又追问了几句,才放过他琢磨起正事来。
“老大既然偷摸着豢养私军,除了粮草,还需要银钱和兵器。”
她慢悠悠碾了会晒干的花瓣,直到全碎成粉末,才停下来若有所思道,“银子好说,精铁是哪来的?”
“昨夜我也一直在想这事。”
韩烨拧着眉说道,姬发瞥他一眼,眼神难掩古怪——
昨夜韩烨揪着白天那点事不放,又企图哄着他脱衣裳,姬发不堪其扰,差点直接动手把人捆了,什么时候有空想这事了?
“盐铁是国之命脉,一向归户部专营,与大哥也不沾边。”
韩烨恍然不觉,一脸正色继续说着,户部从前是二皇子的地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大皇子便利。
“大哥要想弄到精铁,官路走不通,只能从几个封地内有矿脉的藩王入手。”
感受到姬发的视线,韩烨微侧过脸冲他挑一下眉,接着道:“这些藩王虽说按例是要将每年开采的矿产都上交朝廷,但往往难免克扣,朝廷几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豫州就有铁矿,”韩漪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你觉得是颍川王……?”
韩烨却摇了摇头,“他们才搭上线,颍川王虽然表面跋扈,实则内里谨慎,精铁又远比金银稀罕得多,他不大可能直接提供给大哥。”
“要我说,查铁矿这条线也没什么意思。”
韩漪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就是查出来又能怎么地?一来惩处不了,二来人家也不会承认,还是想法子把这事捅到紫宸殿去,让他老人家费心劳神吧。”
“此事我亲自去报。”
韩烨点点头直接揽下,语气平静,“这是实实在在的罪状,又不是兄弟间争斗在互相陷害,父皇最多因为表哥向我泄露兵部公文申斥两句,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数。”
“不,先让祁青衫去。”
韩漪却摆摆手,“他是个直性子,这个印象必须在父皇面前立住了——此时边军是重头,他或许顾不上分心,难道日后事情平息了不会再反过头来疑心?”
低头嗅一下干花,满是扑鼻芬芳,韩漪若有若无瞟一眼姬发,勾出不明显的冷笑,“卸磨杀驴的事,他做的还少了?最有体会的苦主还在这坐着呢。”
原本不打算插话,但韩漪既然提到,姬发神色冷下几分,“朝堂上的事你们做主,可边关平定是我爹一生最大的功绩,我不能眼看着西北再乱起来。”
“那些夺嫡的勾心斗角我不关心,”他说着,看向韩烨和韩漪,“我关心的是你们既然要解决此事,怎么才能不惊动大皇子,或者说,不让他在西北起兵?”
这确是重中之重——五万凉州边军加上大皇子豢养的未知数目的私兵,以及豫州虎视眈眈的数万铁骑,一旦打起来,朝廷能不能赢尚且不论,但总归是没法一下将叛军按死的。
况且西北到中原战线绵长,形势一乱,难保不会有其他藩王趁乱起兵,届时天下又要陷入四分五裂的战火。
“又要解决私军,又不能打草惊蛇,确实不大容易……”
沉吟一阵,不经意捕捉到姬发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意,韩烨眉心一沉:“但办法是想出来的,我们不会打草惊蛇,姬发,你也不准做什么傻事。”
姬发的眼神飘忽一瞬,却不答话,韩烨眯起眼盯住他,“又被我猜着了?”
——或许是身处江湖日久,韩烨渐渐发现姬发身上除了日常那种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气质,还隐隐有股子匪气。
这股匪气表现得并不明显,但爱欲愈深,韩烨对姬发的观察愈深刻——姬发这些年干的是拿钱卖命的勾当,手上沾的人命不少。跟在自己身边后虽说没怎么动过手,但只从自作主张刺杀长姊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骨子里仍然将杀人这事看得轻忽。
要是自己拿不出法子稳住边关,姬发恐怕又会悄悄去刺杀大哥——他杀的人还少了吗?
将士在战场上杀人是为家国大义,姬发则不然,他是为一己好恶。或许是他自恃武功高强,从没吃过什么大亏,姬发直觉杀人就是很多事情的解决办法,一个不够就杀两个,杀了大哥仍不能平定边关,就再杀一个靖南侯。
所以长久以来,尽管他在朝局政事上说不上话,很多时候也看不透局势,但姬发从没流露过自卑自惭。他既因为家中旧案而畏惧厌恶这些手段,也下意识地轻视这些手段,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可以不会这些,大不了提剑就上。
但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没人比韩烨更清楚,杀人从不能解决问题——否则朝中派系林立,还搞什么政斗,只需比谁府上豢养的高手更多更强。
“你就是现在去把大哥杀了,勋贵们的野心也不会消失,他们没了大哥还可以扶持别的皇子,我那些弟弟们背景更浅薄,年纪更稚嫩,比大哥更适合做个傀儡。”
韩烨沉下语气,“怎么,你再去杀别的皇子?你是什么刀剑不入的神仙,在大内行刺一次还不够,还想再多来几次?”
姬发抿了下唇没有言语,韩漪听了这话却讶然一挑眉,仔细瞅了瞅姬发,噗嗤笑了起来,“你想把老大杀了?好啊!”
她捻了点花粉在指尖,朝姬发吹出一阵香风,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地煽风点火:“我替你掩盖行迹,如何?保管像之前一样,查不到你头上来。”
韩烨警告地看一眼姐姐,意识到或许韩漪比他发觉姬发身上那股匪气要早得多,才会提出那个行刺的要求。
“姬小将军,别犯傻啦。”
开够了玩笑,韩漪摆摆手,“要是事事都能靠杀人解决,早让你和阿姒一起去紫宸殿了,可惜不把其余事摆平,前脚死讯传出,后脚就有人揭竿而起。”
姬发被两个人一言一语地教训,撇了撇嘴,“我可没说要杀人啊,只要边关不乱——”
“这事我们自会想办法。”韩烨打断他,眼神直直看着姬发的眼睛,“但你不许自作主张,听到没有?你答应过我的。”
“知道了。”
他被韩烨窥破暗地里的打算,又挨了姐弟俩一顿说,心里不大痛快,也没兴趣再旁听下去,索性起身往外走:“我去找我阿姐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韩烨捏了捏眉心。
“撇开他家那些麻烦事,我还挺喜欢他的。”
一旁的韩漪撑着下巴幽幽出声:“你发现了么,你这心肝儿啊,瞧着面皮薄又浮躁,其实心硬着呢。”
韩烨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没有接茬,韩漪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
“你为了重阳夜宴那场刺杀与我怄气,阿烨,我也不是没有冒风险,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分寸,会不会按说好的刺偏一寸?”
她说,“事到如今,你该发现姬发和你之间的问题所在,他身上的江湖习气太重,无法无天惯了,真的能按下性子在宫墙里陪你度过余生吗?”
“姬发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阿烨。”韩漪柔和了语调,娓娓道,“有朝一日,他被紫禁城耗尽了对你的感情,那时你又能拿他怎么办?”
韩烨眼神一闪,微微垂首。
“便是现在,我瞧着他也没有收敛杀性的意思……”
韩漪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是我弟弟,阿烨,我总归不想见你伤心,其实只要你钟情,我也不在乎他是男是女。”
她伸出手,指尖还残留着干花的芬芳香气,轻轻搭在韩烨的手背上,拍了一拍。
“但姬发不是良配,”韩漪语重心长,“他不会为你囿于深宫。”
“我们还是说回大哥私藏的那批军队罢。”
静了一阵,韩烨开口道,“至于姬发,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