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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姬发护着姐姐去看王丞千行刑。
“这么多人……”
姬芸戴着幕笠遮面,姬发亦是易容乔装,姐弟俩换了身粗布衣裳,打扮得平平无奇,混在人堆里毫不打眼。
“年节下杀头的可少见,都是来看热闹的。”姬发拢着姐姐的肩膀免得被冲撞,低声道,“杀的又是个大贪官,你且看着吧。”
果然,手脚带枷的王丞千被押上来后,观刑的百姓群情激愤,不断在下面叫骂,还有扔烂菜叶子的,好不热闹。
姬发冷眼瞧着台上一脸木然、形容落魄的王丞千,三个月前他可不是这副模样,一州太守,封疆大吏,不知是何等威风,可曾想到今日?
头顶的太阳慢慢挪到正中,午时三刻,阳气盛极,监斩官高喊,“行刑——”
手起刀落,腥血伴着人头洒落。
冷冷盯着台上,姬发拿手遮着姐姐的眼,不叫她直视那副血腥景象,只低声道:“阿姐,他死了。”
姬芸靠在弟弟的怀里泪流满面,身子止不住地轻颤,却咬紧齿关不敢泄露一丝泣声,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人已经死了,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姐弟俩混在人流里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却见远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华贵马车,周围侍卫环绕拱护。
领头的极眼熟,正是昨日在首饰铺里命掌柜清场的那人。
“是汝阳郡主。”
姬发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安抚姬芸:“阿姐莫慌,咱们走另一边。”
两人选了条远离马车的路离开,临拐过街角时,姬发遥遥回头望了一眼,见马车仍静静停在那。
他回想起昨日和阿姒的谈话,对方一语点破,看来韩漪早知道汝阳郡主入京不入宫的事,公主府又在打什么主意?
豫州,京城,公主府,东宫——
姬发停下脚步,“阿姐,我得回去看看,你自己回公主府成吗?”
“我没问题,但你要去做什么?”
姬芸咬着唇有些犹豫,“发儿,咱们稳着点来吧,她带了那么多侍卫……”
“我又不去近前,就在远处看看。”姬发宽慰她,“汝阳郡主来看王丞千行刑必有用意,总不能是念着旧情相送一场吧?”
他替姬芸理了理幕笠,“阿姐你先回去,我就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过一阵就跟上来。”
姬芸还要再劝,姬发已经转身快步朝刑场去。
马车还停在原处,观刑的人群几乎已经散尽,才死过人,这一带也没人经过。
王丞千的尸体被拖到一个木板车上,拿片破草席随意盖着,准备一会儿拉去城外乱葬岗上丢了喂狗。
姬发躲在树后,见一名官吏打扮的男子从刑场出来,走到马车边,正是方才的监斩官。
监斩官朝车内行了个礼,里头掀起一角车帘,似乎在问些什么。
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姬发有些犹豫,要不要绕过去靠近一点?
但四周的侍卫都是好手,人数又多,他才答应过韩烨,不再贸然行事惹他担忧……
犹豫一阵,姬发咬了咬牙,慢慢退了回去,决定与韩烨商量一下再说。
他顺着原路追上姬芸,将她送回公主府,立刻马不停蹄回了东宫,一进大门就问宫人:“太子呢?”
“殿下在花苑里待客。”
“待客?谁来了?”
“是桓三公子。”
桓三来了东宫?姬发有些惊讶,快步赶到花苑,远远就见小亭里韩烨同桓三在斟茶对饮,伏安公公在旁边伺候着。
还没走近,亭里的桓三不经意投来一瞥,先是一愣,转而露出笑来,遥遥冲姬发举了下杯。
“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姬发走到亭边,韩烨含笑看着他,“还当你傍晚才能回来呢。”
“纪公子做什么去了?”桓三笑问。
看一眼韩烨,姬发神色不变,“替殿下出宫办些琐事罢了。”
他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向桓三,“距咱们皖州一别也有两三个月了,还未恭喜你立下奇功,肃清皖州官场呢。”
他冲桓三一举杯,“以茶代酒,请。”
“我可不敢喝这杯茶,这功勋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说来直叫桓某脸红。”
桓三微微一笑,眼神从姬发扫到韩烨,举杯一让,“要说敬茶,也该是我敬太子殿下,桓某能有今日,全靠您提携——”
“三郎总是这么客气。”
韩烨也不否认,饮一口茶,笑道:“你与长姊亲近,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可就生分了。”
听他们的话音,也才相谈不久,姬发起身替二人斟满茶,状似无意地问:“三公子可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来东宫小坐?”
“我来探望清河殿下。”桓三解释道,“出来后恰见东宫,顺路来讨杯茶喝,纪公子嫌我搅了清静?”
姬发不动声色地笑起来,“我们殿下都没发话,我哪敢嫌弃三公子?凭咱们在皖州的交情,我只会扫榻相迎。”
桓三就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来,藩王们都到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宫里、京里都是好一阵热闹。”
笑过之后又提起新话题,午后暖阳融融,饮着热茶,桓三舒畅地叹了口气,“又是一年辞旧迎新啊……”
韩烨示意旁边的伏安再添新水煮茶,闻言微一挑眉,“哦?有什么热闹?倒未曾听说过。”
“殿下不知道?”
桓三讶然,顿了顿又露出恍然神色,“想来是您不曾关心藩王们那头,我也是听清河殿下说起——”
他一指西六宫方向,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笑道:“就前两日,豫州那位一到,行装还未归拢好,就与晋阳王闹了好大的不痛快。”
“有这事?”
韩烨稍一挑眉,又笑叹着摇摇头,“罢了,不言尊长是非,何况这两位素来不睦,也没什么稀奇。”
“是这个理,不过我觉着二位这火气倒比往年都大了点,从前也是瞧不对眼,却没听说公然闹过什么不愉快,这回赶巧大皇子在才打了圆场,不然话赶话再闹下去——”
桓三一哂,“又要到紫宸殿去升堂了。”
“总归颍川王是长辈,晋阳王叔也该尊敬着点。”韩烨随口评论一句,又举起杯来,“尝尝我这茶如何?”
话题又回到茶道上,桓三是风月常客,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与韩烨畅谈小半个时辰才告辞。
伏安公公亲自将人送出东宫,眼看桓三渐行渐远,姬发瞅着他的背影有些纳闷:“他到底来干嘛的?”
不速之客已经离去,韩烨抬手并退左右,笑着去捏姬发的脸:“我瞧你半天同他聊得有来有往,还当你心里门儿清呢,合着是什么也没听出来,光学会装模作样了?”
心底还挂念着刑场的事,姬发皱眉拍开他的手,“呿,什么毛病,青天白日的就动手动脚,一点不庄重。”
“青天白日不行,半夜三更呢?”
韩烨逗他一句才说回正题:“长姊八成已经把消息递给相府了,桓三是来示好的。”
示好?姬发仔细回忆方才的对话,除了些客套寒暄,只提到颍川王同晋阳王起了龃龉——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豫州晋州不睦已久,就算桓三说今年两边的火气更旺,联想到韩烨之前借账本挑拨过其中的关系,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思来想去,他还是直接问:“哪儿示好了?我怎么没听出来?”
“想知道?”韩烨的眼里泛起促狭笑意,“我可不能白说。”
姬发瞪着他,“你又想如何?”
“唉,你昨天跑得那么快,我一个人孤枕难眠辗转反侧——”韩烨做作地叹口气,看着他不说话了。
昨日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归心似箭,至于什么孤枕难眠,姬发克制下翻白眼的冲动,这么多年他一个人睡得不也挺好。
“我今夜还睡你那。”他语速飞快。
“就这样?”韩烨故意瞪大眼,“敢情原本还打算扔下我一个人?”
心知今天不服个软,这事是过不去了,姬发一咬牙,瞄一眼四下无人,宫人都远远退到花苑尽头去了,他迅速扣住韩烨的后脑,往那双唇上啃了一口。
唇瓣一沾,他就要退开,韩烨眼中浮现得逞笑意,抬手揪住他的衣襟,撬开他的嘴唇加深这个吻。
半晌,姬发憋得满脸通红推开韩烨,抿了抿镀上一层水光的唇,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了,说吧。”
含笑看他几眼,韩烨慢悠悠舔了下唇,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直等到姬发又要发作才道:“桓三知道他出任豫州长史的事是我一力促成,但他似乎并不记恨,看来我猜的没错,长姊本来就乐见此事。”
“你说他是来示好……?”
“你没听到么?他是来送消息的。”韩烨微微一笑,“颍川王同晋阳王起龃龉不是什么要紧事,重要的是后一句——大哥也在场。”
“大皇子?”姬发皱起眉头,“有什么奇怪的,他毕竟是皇子,就算要避嫌,年节下走动走动也不算逾矩。”
“他可不是走动走动,你没听桓三讲?他调和了颍川王同晋阳王的矛盾,晋阳王叔暂且不论,颍川王是出了名的跋扈,论辈分又是我们的叔公,他愿意卖小辈这个面子?”
韩烨的唇角浮现一丝冷意,“才出了王丞千这档子事,又有账本这桩疑云笼在头顶,这两位藩王之争能被大哥掺和进去,居然还顺利平复了——”
意识到什么的姬发轻轻吸了口气。
“但愿大哥别如我猜测的那样,昏了头跑去做家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