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紫宸殿内,青烟袅袅,盘旋不散。
老道人执着拂尘默立,口中念念有词,大殿中央是宫中的司乐坊,正演奏着庄严肃穆的雅乐。
皇帝盘坐在上首处闭目调息,乐声阵阵,雍容悠扬,若不睁眼,倒叫人真以为已经身临仙界。
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盏沙漏,细沙簌簌落下,老道人右手随着口中喃喃掐算着。
内侍总管立在皇帝侧身后,时不时看一眼道人,又看一眼皇帝的侧脸,隐隐流露出好奇和焦灼神色。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偌大殿内除了鸣奏的雅乐外悄无声息,待沙漏终于掉下最后一粒,青阳道人猛一睁眼,目光炯炯地看一眼外头天色,朗声道:
“请丹——”
乐声霎时一顿,紧接着又奏起来,真个是仙音缈缈,绕梁三日。
一名道童打扮的少年捧着托盘自后殿迈出,躬身将东西奉至皇帝面前。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不动作,一旁的大总管碎步上前揭开托盘上的盅盖,内里散发着丝丝热气,一颗鸡卵大小的的褐色圆丹盛在盅里,看来是才从丹炉中起出。
大总管觑一眼皇帝面色,捏起旁边的小刀,从散发余热的丹药表面刮下一小片来,顿了顿,将它送入口中。
这是在为皇帝试毒。
纵然青阳道人是皇帝经年供奉的高功,但入口的东西自然要谨慎,只是这样危险的差事,素日里都是下面的小黄门来做,今日大总管却主动试毒——
高坐上首的皇帝眼神一闪,没有作声。
乐声接连不断,大总管将口中的碎丹咽下,静待一阵,没觉着有什么神异之处。
难道这丹药并非青阳道人吹嘘得那般神奇?
他心下颇为失望,面上却不显露,正待禀告皇帝此丹至少无毒,恰一道编钟鸣声响起,“嗡”的一声,有如石破天惊般炸响在他脑海中!
大总管浑身一颤,呼吸略微急促起来,连头脑都有些发晕,但那晕眩却是稍纵即逝,旁人只看到他微微摇晃一下。
“如何?”
老神在在的皇帝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大总管却顾不上回答,闭着眼喘息几下才睁开,满脸震惊道:“竟真个如此神异!”
“老奴只用下这一小片,方才竟隐隐听到仙乐齐鸣!那乐声绝非人间所有!”
“陛下!”五十来岁的老内侍激动道:“老奴不敢欺骗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好!”
听了他的话,皇帝朗声大笑起来,猛地一击掌,紧盯着托盘上的丹药,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渴望与急切,“还不快——”
“诶,陛下勿急。”
一旁的青阳道人唇畔含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方才只是大总管试毒,若是陛下服用,还有另一道步骤。”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道符箓,珍而重之地捋平整,向皇帝展示道:“陛下请看,此乃贫道祖师爷留下的引仙符,他老人家早已羽化登仙,此符虽过了多年却符文不褪,对陛下神往仙界可谓大有裨益,稍候自会替陛下引路。”
皇帝略微急躁道,“该如何使用?”
“且待贫道燃符,为陛下指路。”
青阳道人并指夹着那张符箓靠近火烛点燃,青烟飘起,阵阵异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待符纸快要燃尽,他猛一扬袖,燃烧的符纸飘向半空,尽数化为灰烬。老道士一甩拂尘,旋身跪下,恭声道:“请陛下用仙丹!”
皇帝立刻伸手捏过丹药,举至眼前端详片刻,一口塞进嘴中,旁边的宫人奉上青阳道长提前调配好的饮露,皇帝咀嚼几下,就着饮露全部咽了下去。
“请陛下寻个自在的姿势,静待片刻。”
青阳道人不慌不忙,又一甩拂尘,高声道:“继续奏乐——”
钟乐齐鸣中,皇帝听从他的指示,向后斜靠在软枕上,半支着脑袋微微阖目,静待自己神游仙界。
“陛下是初次服丹,雅乐且不能停,以此为信才能引来仙人垂目,待陛下离魂后,再叫他们散去。”
青阳道人压低声音,似是和着乐韵,声线变得玄妙异常,令皇帝听着有些昏昏欲睡。
紫宸殿内窗扇紧闭,俱以厚纱遮住,其上贴满符箓——据青阳道人所言,此举是为免皇帝的魂魄从别处离开,只留正门大开,意喻他乃人皇正统,止行大道。
满室灯烛摇晃,耳畔乐声阵阵,偌大殿堂内在昼犹昏,皇帝静心细感,脏腑内微微发热,似乎药效正游走于周身。
他仿佛感到全身血液正急速涌动,整个人飘飘欲仙,有魂魄离体之兆,胸腔内心跳如鼓,耳边的礼乐声钻入脑海,化作仙音阵阵。
“陛下莫急躁,静心稍候,您会感到一阵晕眩,这便是神魂被仙人邀请,再睁眼就是在仙界啦……”
青阳道人低低的絮语萦绕耳畔,不多时,皇帝果然感到头脑眩晕,眼前一黑。
他整个人呼吸急促,面色赤红,鬓边渗出豆大汗珠滚落,神情却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一旁的大总管瞧着,一面流露出贪婪嫉羡之色,一面又隐有担忧,张口欲言。
青阳道人一瞥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缓声道:“陛下可否见到脚下腾云,远处玉楼错立?那便是仙界,所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您瞧见了吗?”
随着他的话语,皇帝的呼吸愈加急促,大总管冷眼瞧着再忍不住,就要上前询问他是否安好——
“朕,瞧见啦……”
一声低沉喟叹从皇帝口中逸出,大总管身形一顿,再不敢上前打搅,只能退回原处,绞着手等待。
殿内乐声渐渐低缓下去,奏乐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下,整个大殿骤然静了下来,只余寥寥数人静候神游仙界的皇帝回魂。
青阳道人始终伴在皇帝身旁,时不时与他交谈一二,畅言仙界美好,令人神往。
外头天光大亮,紫宸殿内却暗影幢幢,伴着间或响起的低低絮语,仿佛这人间帝王居处,有幽魂在慢慢聚集,自阴影中伸出爪牙。
*
重重深宫之外,形制肖似皇宫的敞阔府邸内,红衣的宫装丽人以同皇帝无二的姿态斜靠在贵妃榻上,执着一柄团扇缓缓摇晃。
她未施粉黛,面色还有些苍白,显然是大病未愈,面目平庸、广袖宽袍的青年跪坐在她对面,垂首奏一曲《广陵散》。
“传闻嵇康能见鬼魅,”一曲终了,韩漪叹了口气,幽幽道,“三郎,你说这世上真有鬼怪吗?”
“我不过是一凡俗,哪里有幸能与鬼怪夜话?”
桓三按住琴弦,微微一笑,凤眼轻挑看向对面的美人,“不过鬼怪难寻,眼前倒有位神女,岂不更加难得?”
韩漪轻飘飘看他一眼,团扇半遮着面容,眉眼一弯,似乎为他的甜言蜜语逗乐。
“你呀,这样油嘴滑舌,怪道桓相不喜。”
遥遥拿团扇作势扑他一下,韩漪看向远处皇宫的方向,默然不语。
“父母诞我育我,我自当孝他敬他,至于喜不喜欢我这个儿子又有何妨?”
桓三洒脱一笑,指尖挑动琴弦,发出一声铮鸣,“父子不过此生之缘,百年后烟消云散,下辈子谁知道谁?”
他悠然念道:“岂不闻: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没想到你还推崇佛教轮回之说?”
韩漪嫣然笑道,“若真有来世,三郎想投个什么胎?”
“那便要看殿下了。”
桓三作思忖状,“殿下是有福之人,来世自然还要投身富贵人家,不如桓三作个猫儿犬儿,生得讨喜乖顺些,日日陪在殿下身边解闷?”
这样的做小伏低哄得韩漪眉开眼笑,嗔道:“油嘴滑舌!你便只有这样的志向?怎不投个门当户对的人胎,来与我成就姻缘?”
“殿下此言差矣。”
桓三摇头叹息,“门当户对便能成就姻缘么?莫说来世,此生我也算得上是与殿下门当户对,怎地没有这个福分呢?”
“你在向我求亲?”韩漪笑得花枝乱颤,苍白的颊上涌起淡淡绯色,斜睨着他,眼波如水:“那你可找错了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郎若当真悦我,该去请桓相向父皇求亲。”
“罢罢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桓三却微微摆手,“殿下是天人之资,纵然桓三自觉世上没人比我更懂殿下,但扪心自问,连我也是远远配不上殿下。”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一点怜惜,端详着韩漪花一般娇艳的容颜,又仿佛是看到色相之下的更深处去,“殿下,人生苦海无边,若有来世,你又想做什么呢?”
韩漪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她垂下头来,隔着火红衣袖轻抚小臂,感受着不可对人言的痛楚。
公主府内一如紫宸殿般幽静,半晌,她伸出手,眼波盈盈地看向凤眸青年,“抱我回去罢。”
青年俯身将她抱起,慢慢往堂屋里走,韩漪一只手勾着他的颈子,凑上前去贴着青年的耳畔,吐气如兰道:
“三郎,我已经不敢寄希望于来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