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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风和,高柳乱蝉多。
姑苏的夏日湿黏,春夏交际的梅雨把天地万物都浸得湿漉漉的,再烈的日头也蒸不干。
不到巳时,姬发已经练过一套拳,头顶明晃晃的晨日照着,他抹了把额上的汗,随手揪下一片草叶压在唇间,舌尖一卷,就漾出一首小曲。
“做什么呢,一身的汗也不去洗一洗?”
布衣打扮的姬芸笑盈盈地跨着篮子走进小院,像是才从早集上回来,她的发间罩着一片蓝布,恰似田间的普通女子。
姬发慢悠悠吹完一首曲子,才伸了个懒腰,问姐姐:“今儿个吃什么?”
“你是猪呀?一睁眼就想着吃?”
姬芸瞪他一眼,“人家陈程都知道替咱家劈柴火,只你整日游手好闲,半点不见进项!”
“我游手好闲?”姬发瞠目结舌,“这些年攒的钱不都在你那吗?买个园子都绰绰有余,是你非要住到这乡下来。”
姬芸可不管这些,自他们离开京城已经过去近两个月,姐弟俩真是一日也没分开。
说来也奇怪,从前动辄分离时牵肠挂肚,如今才朝夕相处了两个月,她看着弟弟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哪哪都看不过去。
“你攒的又不是金山银山,难道就这么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么?”
她上前来掐了掐姬发的脸,留下两个红通通的指甲印,才一脸嫌弃地支使道:“去,今日不想给你做饭,自己到城里解决罢!”
惨遭姐姐驱逐的姬发只得自己洗漱一番换了衣裳,撇着嘴嘀嘀咕咕地出了门,晃悠着往姑苏城里去。
也才处暑,晨间还不那么酷热,城郊碧意葱茏,有高门贵女们相约来跑马。侍卫们早早围了场地免得被冲撞,姬发绕着走了一段,又实在惫懒,索性左右瞧瞧四下无人,一跃身窜上了一棵高树。
摸了摸肚子还不算太饿,他寻了根最粗的树杈斜靠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透过绿荫去瞧碧蓝如洗的天。
两个月了。
姬发出神地想着,不知道韩烨还生不生他的气?
离开那日是登基大典,新君的第一场大朝,如今两个月弹指而过,想来以他的手腕,早已经握紧权柄,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
当了皇帝肯定很忙,屈起一条腿,姬发琢磨着,没开朝之前就常常忙得半天不见人影,这回恐怕得脚打后脑勺。
不知道韩烨在日理万机的间隙,会不会偶尔想起他?
树下越来越近的银铃笑声打断了他的遐思,姬发收回思绪侧耳去听,是来跑马的闺秀们不知何时策马到了这一带边缘处。
她们一面嘻嘻哈哈地笑着,一面说着些从家中父兄那儿听来的逸闻,一派无忧无虑的欢愉气息。
姬发静静听着,心境倒是难得的平和。他身上那种由家破人亡带来的戾气已经消磨许多,难以辨清是一年多的宫廷生活改变了他,还是韩烨持之以恒地精心教导令他渐渐柔和。
“我听说,最近京城时兴一种花钿妆。”
树下的贵女们跑马累了,勒着马儿歇在原地吃草,又聊起时兴的衣裳妆容来,“仿佛是长公主描过的,很是好看!”
“是什么样的花钿?”另一人追问。
“说是什么花来着?我也记不大清了。”先头说话那名女子笑道,“不碍事,我央了我娘叫人去京城打听,最好再描幅样子回来,到时候咱们也能试一试!”
也只有这样的高门大族才会为家中小姐的一桩小小心愿,就千里迢迢派人去京城打听。
“长公主还有心琢磨这些个打扮么?我还当她忙得很呢。”有人好奇道,“不是要摄政——”
“哎呀,慎言!”
另一人打断了她,嗔道:“朝堂上的事也是咱们这些人能妄议的?由谁理政与咱们又有什么干系?走,再去跑一圈儿!”
一群闺秀又叽叽喳喳地远去了。
树上,姬发一骨碌翻坐起来,神色不复之前的轻松。
韩漪摄政?
他下意识扣紧身下靠着的树杈,五指嵌进虬结的树皮,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韩烨不是已经顺利登基了?是京里出了什么事,他是自愿还是迫不得已?
脑中的思绪纷乱,待下一阵暑风吹过这棵高树,枝杈上已空无一人,姬发匆匆往姑苏城里赶去。
除了以销金窟闻名的金陵,江南再没有比姑苏更繁华之处,打听起消息还算方便。
新帝当庭呕血,缠绵病榻不能起身,长公主加封摄政……
姑苏距京城有上千里之遥,朝堂上的惊变传到民间,再由民间百姓们往来奔波时带往各地,姑苏竟也是这几日才听到了风声。
姬发脸色阴沉着坐在路边茶肆,心底念头不断流转。
是韩烨的身子真的不大好了?可老胡不还在他身边?还是韩漪又翻脸无情?就知道这女人不会老老实实偏安在府内!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不知何时已满是忧虑,恐怕得再回京城了。
但这一次不能贸然行动,安顿好阿姐是一桩,更重要的是打探清楚京里的情况——寻常百姓不知朝局,那就找两个官家的人。
他饮下杯中的粗茶,起身绕过两条街,在一家镖局的后门处停下,翻起一块倒扣的木板。那木板上钉了十数块木牌,俱反扣着,背面画了各式各样的记号。
这是江湖人的谋生路子,有需要的主顾联系镖局,镖局以暗号标清主顾的要求,等待着如姬发一样的江湖客们来接生意。
他立在木板前,目光逡巡,停在其中一枚木牌背面,上头画的记号表明这桩生意与官府有关。
姬发静立片刻,伸手摘下那枚木牌。
这不是他第一次摘下刻有这种记号的木牌,一年多前,也是此地,同一块木板前,他接下了一桩护送赶路的生意。
那一天,他踏进一间横尸无数的小院,踩过遍地淋漓的鲜血,见到了十五年后的韩烨。
姬发拾着木牌进了镖局,管事是他的老相识,粗粗一看牌子便嘿了一声,“这生意挂了几日都没人接,也只有纪二你小子能胜任!”
“怎么说?”
“这位客人可大方得很,开了这个数!”管事比划一下,姬发眯了眯眼:“一千两白银?真是大方。”
这已是许多人一生都挣不到的银钱,管事却神秘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是黄金!”
“这么大手笔?”
姬发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道:“是要做什么?别是让我去杀什么朝廷要员,我可不想有命挣钱没命花。”
“我查查——”管事翻了翻簿子,挑了下眉,“要看守一样东西,客人也没说是什么,看模样像个卷轴。”
“看守卷轴?”姬发有些意外,什么东西要花一千两金子雇人看守,“圣旨么?”
“哎!”管事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仔细被人听到!”
无论如何,官府的人花一千两黄金雇人看守东西,这里面必定有事,说不准便与京中的变故有关。
姬发沉吟片刻,“我接了。”
他拿着管事给的地址,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静立片刻,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谁?”里面有人问。
“一介过路人,风雨送客来。”
顶着明媚日光,姬发念起切口暗号,“客人,今日雨疏风骤,好在船家准时,您要验验货吗?”
门那边顿了一刻,有人又答,是京城口音:“不验货,是要看守东西。”
这就算对上了。
那扇门缓缓打开,姬发抬眼望去,却不由一愣——
不大的小院里栽满了各色花卉,姹紫嫣红,一派蓬勃生机。
眼下已是七月,早就过了花期,这里却栽种了不少早该凋谢的花草,不知是哪来的花匠能有此般手艺。
门边立着的人瞧着是个下人,没有与他搭话的意思,姬发瞅他一眼,提步跨进小院。
满院花海间留着小径,他穿过一丛丛盛放的花,来到后院,又是一怔。
这间从外面看起来不大的院落,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后院内挖了好大一片湖,周遭亭廊环布,柳色青青。
湖中密密缀着接天莲叶,夏风一吹,荷叶就簌簌地抖动,送来一阵莲香,缈缈钻进鼻间。
这样的景色,连已近正午的炎炎热气仿佛都被滤得凉爽起来,叫人忍不住舒适得想眯眼,在湖边就地打个盹。
湖畔的廊下坐着一个人,白衣黑发,丰神俊朗,姬发停下脚步,遥遥与他对望。
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又一阵夏风吹来的时候,姬发慢慢走了过去,停在他身边。
“我听说你呕血了。”
他的眼神落在那人面上,从眉头到唇角,再到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一寸一寸描摹。
“是服了气血逆冲的药,休养两日就好了。”
那人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
“腿怎么还是不中用?”
姬发又问,一点也不见外似的,直直伸手在他腿面上按了按。
那人抬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温热干燥,宽阔到足以覆盖他整只手背,挣扎不脱。
“也不碍事,长姊已经把解药给我了,再锻炼一段日子就能正常行走。”
“喔。”
姬发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眼睛,男人的手还压着他的,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旁边空着的躺椅上,“要看守的东西呢?”
“待会叫人拿来,那可是立身之本,非得要个武功高强的人保管才行。”
“还有什么想问的?”
那人慢慢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起来,含着微微的笑问。
姬发盯着他,有些疑惑,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料之中,“韩烨,你为什么会在这?”
韩烨温声答:“你就在这,我能去哪?”
这句话似曾相识,姬发想了一刻,才想起什么。
凉风习习,他向后仰倒在躺椅上,手还被牵着,慢慢侧过身来看韩烨:“不做皇帝了?”
“唔,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被篡位了?”
“就让韩漪摄政?”
“长姊既然爱操心,就让她替我去操心罢,左右还是韩氏的江山。”
“她肯定要改革变法,万一激起朝野怨愤……”
“无事,我盯着她呢,再不济还有咱们那立身之本。”
“是什么?”
“我父皇的遗诏。”
“遗诏?写的什么?”
“你觉得呢?不然长姊为何心甘情愿替我批折子?”
“那以后还回宫么?”
“总得时不时回去看看,不好真做个甩手掌柜。”
“韩漪打算怎么变法?”
“我没问她,只要不把江山玩没了,都随她,咱们就坐看风起云涌,你知道这叫什么?”
“什么?”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你哪有这么淡泊?少给自己贴金。”
“啧。”
“弄这么多花做什么?”
“你生辰的时候正是多事之秋,没怎么庆祝,这会儿给你补上。”
“我又不是女郎,送什么花?”
“你不是说你娘给你取名为‘发’,是蓬勃生发之意?就送你一片仲夏生发的花海。”
……
问到最后已经没什么可问的,姬发侧躺着看韩烨,终于从这个角度瞧出他眼里仿佛有层白翳似的,“你的眼睛?”
韩烨话音一停,空着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抬到一半都顿住,微微一笑。
“不碍事,就是以后眼神都不大好,你不会嫌弃我吧?”
姬发静静看着他的侧脸,相扣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紧了他。
“好了,睡一会儿吧。”
韩烨不以为意,偏过头来在他手背上安抚地轻拍几下,笑道:“夏日蝉多,你又睡不好,就在这儿补一会儿眠吧。”
姬发才发现此处静谧异常,半点蝉声也没有,只有微风拂过草木时的窸窣碎响,和身侧属于韩烨的轻浅的呼吸。
暑气渐消,廊下听风,姬发就握着韩烨的手,慢慢合上了眼。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