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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寂静无声,韩漪端着茶碗润了润口。
她吐露的故事过分离奇,一时叫姬发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一脸不可置信,“这样怪力乱神的事……”
“我也觉着不可思议。”
韩漪仿佛也不在乎他们相信与否,但能够倾诉这桩独自隐瞒了二十几年的秘密,她姣好的脸蛋上流露出一点轻松,又看向轮椅上的“韩烨”,语气平静:“我知道你一直想不通我为何忽然疏远冷落你,阿烨,有时候我扪心自问,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一点嫉妒的恨意。”
“韩烨”神色僵硬,但任谁忽然听闻这种奇事也不会是轻松写意,韩漪并未疑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淡淡说着话。
“我还记得出生那日,女官抱着我给母后看,你知道她说什么?”
香炉袅袅燃着青烟,氤氲烟雾里,韩漪面露追忆,眉眼间泛起冷意,“母后说,可惜是个女孩儿,还是有两个皇子傍身才最好。”
这话大约普天下的女孩儿都听过,然而谁能像韩漪一样生而知之,这样清楚地记得自己不被欢迎的降生?
“先皇后家世低微坐不稳中宫之位,只能期盼以子固宠,这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姬发下意识反驳她。
韩漪却神色寥落地一笑,“是啊,我其实也不大怪她,宫里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再没有比我们这些皇子帝姬更清楚的了,不过是看着自己的母亲夜夜守着灯枯等,等来自己的丈夫去了别人宫里的消息。”
“何况我那时自己还未回过神来,你此刻有多震惊,我那时就有多不可思议,说来我其实是感谢母后那句话的。”
指了指不远处绣着万里江山图的屏风,她用指尖虚虚描摹着大靖蜿蜒的疆域轮廓,“我生在皇后肚子里,可想而知是个荣华富贵的命,但母后的话将我从美梦里惊醒,我才意识到这毕竟是个吃人的时代。”
这话姬发却听不大懂,韩漪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说着,像是要把多年积攒下的情绪一股脑倾吐个干净。
“阿烨,你原本不该出生。”
她站起身走到轮椅上的人面前,微微俯身端详着与自己相似的面孔,像是透过他去看别的什么人,“要是咱们的兄长还活着,大约与你有八分相像,可惜他得了急病,一场高热就去了。”
姬发皱着眉,“这与韩烨有什么关系,父母亲缘是天定,即使先前那位没有早夭,韩烨也会是你弟弟。”
“哈,你们男人总把怀孕生子想得这么轻易,那又不是树上结的果,到时候了伸手摘下来就行。”韩漪冷嗤一声,“我母后身体不好,原本有了一子一女后虽然惋惜没能是两个儿子,但毕竟有嫡长子傍身,太医建议她暂且调养几年身体不要有孕,她也就答应了——”
仿佛猜到了什么,姬发一愣。
“可后来她唯一的儿子死了,中宫无子乃是大忌,尤其她家世不显,在后宫更是风雨飘摇,只能挣着命再接着生!”
韩漪的神色越来越冷,眼中渐渐浮上水光,“那时我才三岁,就听着宫人们一个个劝她早日有孕再诞下一名嫡子,后宫嫔妃们又指使着娘家在前朝上书施压废后,最后连后殿躺着的那个老不死的也来不阴不阳地拿话点她!”
“她自己的身子难道自己感觉不到?最后还是被这群人、被这世道逼着再去怀孕生子,哪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几乎掏空了她的身子!”
韩漪似乎与先皇后感情颇深,一提起往事简直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姬发半晌无言,唏嘘的同时又忍不住替韩烨分辩,“可这一切与韩烨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些事能怪到一个一无所知的婴儿头上?”
“我不怪他。”
闭了闭眼,韩漪平复一阵,压下眼底的湿意才淡淡道,“母后生下他后没两年就去了,我们一母同胞,在深宫里毫无依靠,他那会儿才多大?只会拖着鼻涕哭着要娘,我能怪他什么?”
“我只是没有办法。”
低下头抚了抚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韩漪语气平静,“从前是为了替母后固宠,我才耍了些把戏制造那些所谓的神迹,皇帝喜欢我才会多来母后宫里,但母后一去,那点宠爱已经不足以在这深宫中荫庇两个孩子。”
“最重要的是,我决心要改变点什么。”
她转头看着姬发,“我需要皇帝无可匹敌的宠爱,需要攫取能够改天换地的权势,说得更明白点,我要后殿躺着的那个老王八蛋离了我就不行,也要他在没有用后能老老实实去死。”
殿内静得仿佛连香炉里燃烧香料的声音都能听到,韩漪大逆不道的话语在幽深的宫殿内不断回响,“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办到,好在我活了两世,总是知道些不为人知的法子,比如有一种花。”
姬发的瞳孔骤然一缩,想起公主府内那些大片的浓烈的花丛。
“我派人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我要的那种花。”
低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盯着上头如血的丹蔻,韩漪语气漠然,“那是一种和虞美人生得极像的花,我叫它阿芙蓉,可以制成一种药,只要长期服用便会再也离不开它,为了得到一丁点儿,再刚硬的汉子也会跪在地上痛哭哀求,好像一条狗。”
依稀想起什么,姬发忍不住皱紧眉头,“怎么做到的?”
即使以他的见识也想象不到一种花能有这样的威力。
“你不必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流传出去只会祸国殃民。”韩漪淡淡扫他一眼,“一切结束之后我会把它们全烧了。”
“还有青阳,一个道貌岸然的老骗子,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把行骗的好手。”她忽然笑了一声,“连皇帝这么多疑的人都对他深信不疑。”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韩漪的配合。
他们说了这么多,“韩烨”却始终坐在轮椅上,微微垂着头一言不发,韩漪的目光落在他过分苍白的面上,忽然眼睛一眯,“阿烨这会儿倒是话少,怎么,被我吓到了?”
轮椅上的人仍然默不作声。
“他当然不会被你吓到。”
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姬发缓缓吐了口气,抚平心底的情绪,直视着那张娇美容颜。
他慢慢伸手,在“韩烨”的脸上摸索几下,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来撂在地上,抬起那人的下巴,露出张不知何时已经了却生机的青白面孔来。
“一个死人是不会被吓到的。”
韩漪神情一僵。
“你的故事固然离奇,”姬发松开手,在那具尸体的肩头轻抚一下,低低道了声“走好”,又抬起眼来淡淡说道,“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宏图大志,又是如何智多近妖,我只知道你给韩烨下了毒,他又有伤在身,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再来见你。”
“这东西是不是很熟悉?“
他拿脚尖点一点地上的人皮面具,“韩烨已经被我送走了,替身也提前服了毒——你们之间有太多密辛,我不敢让它们再被其余的活人听到。”
“你总喜欢骂我蠢和傻,”瞧着韩漪不虞的脸色,姬发心中泛起点不合时宜的自得,不由微微一笑,“清河殿下,达者兼济天下,没想到我这种蠢人只卯准一件事,竟也能骗过达者。”
“现在,我要见我阿姐。”
他轻声说,“或许你不会伤害她,但我不敢信你——把我阿姐送出宫,我把阿姒还给你。”
偌大宫殿内只剩容色姝妍的宫装丽人与俊秀青年对视,伴着一旁烟雾缭绕的香炉。不知过了多久,韩漪忽然噗嗤一笑。
“姬发,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她悠然转身坐回椅子上,懒懒支着下颌说道,“要不是阿烨认准了你,我也不想让阿姒去废了你。”
废了,不是杀了,姬发神色一僵。
“你是江湖里养大的鱼,不该困在四方池塘里,可是没办法,谁让我弟弟看上你了呢?我确实对不起他,所以既然要圈他一辈子,自然也得弥补一二,索性把你也废了一同圈起来,陪他度过余生。”
宫装丽人好整以暇地换了只手支颐,“我连阿芙蓉那种东西都能弄来培育,可见于药学上还是有点天赋,没白费了我从前的寒窗苦读——你不信我,难道我又十分信你么?敢孤身与你说这么久的话,难道我就没有什么后手吗?”
她含笑眨了眨眼,“不如你现在试试来抓我,看看还有没有力气?”
她话音未落,姬发已经下意识屏息闭气,然而为时已晚,体内开始一阵阵地空虚乏力,连手脚也泛起软来。
还是中招了,心底一沉,姬发咬了咬牙没有作声。
“不过你放心,不用你拿阿姒来换,我现在就可以把姬芸送出宫去,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好人心?一旦乱起来,我的身边不比宫外安全么?”
身体的酥软已经到了姬发站立不住的地步,他扶住身边的轮椅,慢慢坐在地上,自下而上地瞪着韩漪。
韩漪起身来到他面前,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甚至还轻柔地替他理了理额边微乱的鬓发,像韩烨从前那样。
“傻小子,把阿烨送走了又怎么样?我的弟弟我了解,他既然认准了你,总会再回到我的彀中。”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在情爱上头,他比世间大多数男人好太多了。”
笃笃。
仿佛是应和她的话语,厚重殿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推开一半,一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慢慢进来。
“长姊总是这么神机妙算。”
韩烨神色平静,声音温润,“你说得对,姬发在这里,我总是走不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