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县张家,近几十年一直都是潞州当地有名的富户。十四年前,张家次子张伟进士落榜,但张家靠自己的财力和在潞州的影响力,还是给他在县衙谋了个官职。
好在张伟本人还算争气。自上任以后,凭借自己良好的人缘和勉强说得过去的政绩,在七年前终于爬到了长子县令的位置。这七年里,长子县在他的治理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因此,就连杨刺史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
虽然只有短短半日,但张伟替李隆基准备的接风宴,还是邀请到了长子县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县令府上,一时珍馐烈酒,美女娇花,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唯一让张伟觉得美中不足的,怕只有袁家的袁荣靖一直以李隆基亲信的身份陪在他身边,替他待客挡酒,而自己的两个侄子,却被晾在一旁,同李隆基话都没说上几句。
不过,即便有袁荣靖帮忙挡酒,在宴席结束之后,李隆基还是醉得不省人事。体贴的张家人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客房。
在打探到,袁府的姑娘在李隆基到府后不久就被禁足后,张夫人立刻撤下了特意给李隆基准备的两个美貌丫头,并特意下令,严禁任何人打扰。她可不是袁蔡氏那个蠢货。
袁道平的妻子蔡氏其实也不蠢。
她只是出身贫苦,没见过什么世面。袁家崛起之后,她也曾出门交际过几次,但那些贵妇人们明面上对她客客气气,私下里却总嫌弃她,说她粗鄙无知。
长久不受待见,难免会心生愤懑。
虽然早几年,袁道平如了她的愿,替大儿子聘了她娘家侄女做媳妇。可前年嫁过来的二儿媳,却是襄垣大户裴家的女儿。这裴氏乃是裴家独女,自幼娇养,嫁过来之后,虽表面上称她一声婆婆,背地里却根本不拿她当回事。可碍于裴家家大业大,袁蔡氏即便心中有气,也不敢真的拿裴氏怎样。这好不容易平顺了几年的心气又开始郁结了。
眼下,袁府男丁都随李隆基去县令府赴宴,袁蔡氏作为袁府的女主人,又有袁道平千叮咛万嘱咐,自然是要亲自出面招待辛似锦的。只是,她看着坐在她下首,神情坦然的辛似锦,还有其脸上的伤疤,想起下午作坊里传回来的那些话,心里着实不平。
“夫人,县令夫人差人送来请柬,请夫人和祯娘子明日过府,参加七夕宴。”
袁蔡氏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请帖,草草看了两眼就搁到一旁,道:“往年怎么没见她如此热心。”
“母亲怕是忘了吧,”袁裴氏笑道:“往年不都是您三番两次地找借口推拒,搞得县令府脸上无光,人家这才不往咱们家送帖子的。依媳妇看,今年这帖子,怕是托了祯娘的福吧。”
“是在沁河边上举办的七夕宴?”袁荣倩惊喜道:“我也可以参加吗?”
“母亲如果愿意去赴宴的话,妹妹你自然也可同去。不仅可以同去,还可以参加比赛,同其他姑娘们一同乞巧祈福呢。”袁裴氏道。
听完袁裴氏的话,袁荣倩眼巴巴地看着袁蔡氏。因着袁蔡氏,往年都是她同蔡家的几个姐妹一起在家过乞巧节,从未参加过县里的七夕赏花宴,也从未在县里的青年才俊面前露过脸。如今的长子县,怕是都没多少人知道袁家还有个待字闺中的袁姑娘。
袁蔡氏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辛似锦,道:“那你今晚就好好准备准备,明日切勿给我们袁家丢脸。”
“想来,祯娘来潞州数日,还未参加过咱们民间的集会吧。”袁裴氏起身给辛似锦斟了杯酒。
辛似锦点点头,道:“这赏花宴有什么特别的吗?”
袁裴氏看了自家婆婆一眼,笑道:“我也没见识过。只是从前在家中时,听说这赏花宴上设有琴棋书画,针线歌舞之类的才艺比拼,全长子县的姑娘们,都以能在比拼中崭露头角为荣。相反,比拼结束后的宴席反而没那么重要了。想来,这也是母亲不愿参加的原因吧。不过,今年的赏花宴应该比往年都要热闹。”
辛似锦喝了口酒。呵,有李隆基这个皇室宗亲在,怎么可能不热闹呢。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左右无事,看看热闹又何妨。
见她答应,袁裴氏脸上的笑容都明媚了起来。
次日午后,当袁府的马车到达沁河时,河边已经聚满了年轻男女。
早就得了吩咐的仆役在看到袁府的马车后,就禀报给了县令夫人。因此,辛似锦刚从马车上下来站稳,县令夫人便引着好几位贵妇迎了过来。
“哎呦,这位想必就是祯娘吧。”县令夫人满脸笑意朝辛似锦一礼,对袁蔡氏等人却视若无睹。
“张夫人安。”辛似锦微笑着回礼。
张夫人一边领着辛似锦往休息的地方走,一边给她引荐县衙里其他官员的家眷。那恭敬中甚至略带几丝讨好的笑容,完全是一副对待上宾的模样。袁裴氏看着殷勤的县令夫人,想着自辛似锦来到袁府后自家婆婆的举动,心中不由得暗自叹惜。殿下出行,连最宠爱的美人都没带,却偏偏带了这位祯娘,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祯娘对殿下很重要。更何况,这位祯娘的祖上,还曾对袁家有大恩,公公至今铭记。可自家婆婆明明处处占尽先机,却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
男女宾虽分席而坐,但都在搭建好的凉台上。所以,辛似锦老远就看见了被众人围在中间,面带笑容,侃侃而谈的李隆基。他站在那群官员乡绅中间,如同一只误入鸡群的白鹤,扎眼得有些过分。辛似锦又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举起团扇挡住还未完全消退的,独属于夏日的烈阳和酷热。
“你身子弱,这大热的天,出来瞎凑什么热闹。”李隆基上前几步走到辛似锦面前,略微皱眉,似是不满。
辛似锦环视四周,道:“听说有才艺比拼,我觉得新奇,就想过来瞧瞧。”
才艺比拼?新奇?李隆基又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张伟夫妇见状,招呼众人落座,宣布比拼正式开始。
为了节约时间,书法,绘画,乐器,歌舞,刺绣,煎茶,插花,厨艺,同时开始,每位姑娘最多参加三项。每项选出前三甲,赐以特制珠花。
那珠花辛似锦曾看过一眼。除了样式特别之外,工艺和用料都不算上好。不过,对于场中正在各自忙碌的姑娘们来说,前三甲的名声,可比那些珠花珍贵多了。
场上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正在弹琴,坐在辛似锦身旁的几位妇人,小声说着的全是溢美之词。只是,辛似锦却有些提不起兴致。以她那浅薄的眼里和鉴赏能力,是听不大出这些才艺的区别的。但是,她毕竟是有幸听过宗明成,李隆基和薛崇简三人合奏的人。这种凡俗之音,如何能入得了她的耳。
她撑着额头,一边摇着团扇,一边神游天外。怪不得李隆基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中满是戏谑,连热闹都没得看的比试,确实无趣。想到这里,辛似锦抬起头往李隆基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场上那位跳舞的姑娘,一边看,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祯娘?”张夫人唤了她一声。
什么?辛似锦转头。
“这场舞结束后,第一批字和第一批茶就要呈上了。”张夫人微笑着提醒。
辛似锦点头。
“那位穿着蓝色衣衫,面若桃花的姑娘,就是夫人的掌上明珠吧。”后排的袁裴氏接口道。
“正是小女晨儿。”张夫人对她这句提醒很是受用。
辛似锦朝张晨儿的方向望去,从桌上的墨迹来看,应该是大字。“大字难写,令嫒用心了。”
“晨儿自幼习字,这么多年,寒冬酷暑,从未有一日断过。”说起长女,张夫人满脸骄傲。
张晨儿写的是楷书“紫气东来”四个大字,在一众娟秀小字当中,格外出挑。
书法的高妙之处,辛似锦说不出什么。只是,这“紫气东来”四个字,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在一个姑娘的笔下,会不会太显眼?是张伟的意思吗?辛似锦看向李隆基的方向,他会喜欢这四个字吗?
“祯娘以为如何?”见辛似锦停在自己女儿的书法前,目光却落到了李隆基身上,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张夫人小声开口。
“我哪里懂得什么书法。只不过,我在令嫒这样大的年纪,是写不出这样好看的字来的。”辛似锦收回目光,道:“紫气东来,看得出来,令嫒是个志向高远的姑娘。”
“哪里是志向高远。”张夫人陪着辛似锦,边走边道:“不过是从小读多了诗书,便总想着能嫁个英俊有为的丈夫,辅佐其建功立业,保一方百姓平安罢了。”
“张姑娘有您和县令这样的父母,定能得偿所愿。”
直到申正,才等到最后一轮的厨艺上场。
辛似锦扫了一眼站在各自美食后方的姑娘,从衣裳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群姑娘们的大体家境都远不如前面几场的姑娘。
“这是什么?”辛似锦停到一个微胖的姑娘面前。姑娘面前摆着一大碗汤面,汤色浓郁,上面的青菜看着也十分诱人。
“这……”那姑娘见她问话,脸嗖的一下子就红了。她低垂着头,双手不自在地摸着腰间的衣裳。那个位置,平时应当是系着围裙的。
“这是城西梁屠夫家的二姑娘。”县尉夫人介绍道。
“我可以尝尝吗?”辛似锦问。
那姑娘也没开口答话,只是小心盛了一晚,递到辛似锦面前。
“这是什么?”辛似锦夹起碗中一块淡黄色的厚肉片。
“这是猪皮,用猪油炸过的……”那姑娘像是怕辛似锦嫌弃,赶紧解释道:“请放心,上面的猪毛我拔得很干净,还拿酒泡过好几遍。”
“那这汤呢?”辛似锦又问道:“这不像是猪肉的汤吧。”
“是拿猪肚熬的。”姑娘指了指辛似锦碗中的肚丝。
辛似锦吃了一块猪皮,又喝了一口汤,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都是父亲卖猪肉后剩下的下水,我觉得扔了太过浪费,所以便想了这个法子。”姑娘的脸红得都快能滴出血了。时人都认为猪下水污秽,平日里买肉的时候离下水较近的位置都会嫌弃,更别说吃内脏了。
“我觉得甚好。”辛似锦吃完碗中的汤面,又让那梁二姑娘给她盛了一勺。
“什么美味这么诱人,竟让你停在这里不愿走了?”李隆基好奇道。
“是用猪下水做的汤面。”辛似锦往旁边让了一步。
“味道如何?”
“酒味和姜味重了些。面在汤里泡得有些久,少了些劲道,不过正合我的口味。”辛似锦实话实说。
“自古以来,百姓的吃食大多是就地取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姑娘能想得出用卖剩的猪下水熬汤煮面,为家里人改善饮食的法子,是个聪敏会持家的。”
李隆基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附和。全然忘记了他们方才路过梁二姑娘面前时,那嫌弃的模样。
“人的出身是不能改变的。然而,活成什么样,是可以自己争取的。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我朝,普通武夫能靠自己的功勋,成为镇守一方百姓平安的将军。同样,宰辅之母,未必就不能是屠夫家的姑娘。在三郎看来,体会过穷困之人,才更能懂得民间疾苦,更清楚百姓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李隆基说完,一口饮尽碗里的汤水。
四周一片叫好之声。
待人群安静下来后,李隆基又看了看排成一排的美食,道:“都是姑娘们用心做的,就这么放着怪可惜的。不如这最后一轮的三甲,就由台下众位尚未婚配的郎君们来定吧。”
“殿下这是想做月老了?”辛似锦笑看着李隆基。
“你又想到了什么?”李隆基道。
辛似锦看了看四周,道:“也没什么。就是想着七夕乃是祈求姻缘的日子,若今日这场上有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殿下不妨再做个好人,成全几段良缘,替他们主婚如何?日后传扬出去,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李隆基一愣。
“若是能得殿下主婚,那定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啊。”张县令第一个赞成。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那三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然得了辛似锦和李隆基的认可,但猪下水做的汤面还是没有入选前三甲。倒是袁荣倩的一道芙蓉鸡大受欢迎,夺得第三。袁蔡氏那拉了半天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但是,若说最大赢家,还属张伟的长女和城中一个粮商的小女儿。张晨儿拿了书法,音律,插花的三甲,而那粮商的小女儿,则拿了刺绣和煮茶两项第一。
晚宴就设在沁河边上,由城里最大的两家酒楼合办。因着李隆基在,场面比往年更加盛大。所有参加了下午比试的姑娘们,还有受到邀请的少年郎们都有列席。宴席结束之后,姑娘们对月祈福,乞巧,互相说着心想事成之类的吉祥话。
热闹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沐浴过后,菊香给辛似锦端来一碗银耳汤,然后替辛似锦散了发髻,拿篦子帮她慢慢篦头,替她舒缓疲惫。
“我记得夫人不喜欢生姜味的,今日何苦要喝那么多。”
“那姑娘的手艺其实不错,只是怕我们嫌弃猪下水,才会多放生姜,想掩盖其腥味。”辛似锦放下手中汤碗抬起头,发现院中似乎有个人影。
披衣出门,竟是李隆基。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么好的兴致?张伟没留你?”辛似锦有些意外。
“倒是留了,只是我想要清净清净,便回来了。”
李隆基转过头,看向月光下的辛似锦。她卸了妆容钗环,素白着一张脸,那平日里被胭脂盖着的伤疤也全部显现出来。想起她刚受伤那日,脸上鲜血淋漓的模样,再想起之前袁荣倩的当众失态,李隆基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他慢慢上前,伸出手抚上那疤痕,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把这疤痕去了。”
愤怒,懊恼,自责,怜惜……再加上先前那首意味不明的诗,从李隆基眼中读出的情绪越多,辛似锦就越心慌。只觉得李隆基指尖似有火焰,从那伤疤一直灼烧到自己心口。
她别过脸道:“没什么的,我已经习惯了。你这么晚来找我,莫不是有什么事?”
李隆基收回手,后退一步,道:“也没什么。就是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
“睡不着?今日求你主婚的,都是长子县很有名望的乡绅富户,张伟想要结交你的意图更是直接写在脸上。再加上那碗汤面,还有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这顿赏花宴,可谓是名利双收。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辛似锦拢了拢外袍,有些不解。
“我们之间,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可聊吗?”
啊?辛似锦愣住。
“许个愿吧。”李隆基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递给辛似锦。
辛似锦一眼便看出,那盒中装着蜘蛛。姑娘们许愿的时候,会将装着蜘蛛的木盒放在掌心。在许愿结束之后打开木盒,若盒中的蜘蛛结了网,便代表所许下的愿望能够达成。
她失笑道:“这是给未出阁的姑娘们许愿用的,你拿给我做甚?再说了,你当真相信什么蜘蛛结了网,愿望就能够达成?”
“你从前不信佛,甚至在佛堂里大放厥词,后来不也去磕头上香了?”李隆基将手臂抬起,示意辛似锦接住,道:“许个愿吧。”
见他坚持,辛似锦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接过木盒,然后越过他,正对着月亮的方向,道:“从前梁嬷嬷也曾为我准备过这样的木盒,让我在七夕之日对月许愿。可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活得太闷太憋屈,觉得未来的每一日,都不会同过去有什么区别,也就不曾对明日有过什么期许。”
“那现在呢?眼下呢?你可有什么想说的,想要的?”
“没有。”辛似锦摇头,深吸一口气,道:“今日那些姑娘们许愿的时候,我也模糊想过,若是自己站到那沁河边,会许什么愿望。可我想不出来。若说无欲无求,我自己都觉得虚伪。可钱财名利对如今的我而言,实在入不了眼。”
“姻缘呢?”李隆基又问。
“我曾说过,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总要给卓杨一个名分的。”辛似锦脱口而出。她不敢想,怕自己一想就犹豫,一想就后悔。有些人,虽近在咫尺,却永远不能触摸。
身后没了动静。
又过了一会,终于听到辛似锦慢慢开口。
“我愿,身边之人,都能得偿所愿。”
李隆基眼睛一亮。身边之人,指的是自己吗?
“哈哈,兆头还不错,它结网了。”辛似锦笑着转过身,将打开的木盒递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接过木盒,合上后重新放回袖中,道:“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