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几个新认识的好友之邀,李隆基和阿萱这几日正忙着结合潞州当地的民歌创作新曲。王毛仲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打节奏。在听到卓杨突然离开时,他手上一顿,鼓槌应声而断。
“殿下。”阿萱放下手中的琵琶,轻轻唤了一声。
李隆基将手中的断柄扔到地上,拿起旁边的冰帕子擦了把脸,道:“曲子的大概旋律就是这样,剩下的细微处你再同乐工一起斟酌,府里的舞姬也都听你安排。出行回来之后,本王会在府中设宴,到时候你莫要让本王失望。”
说完之后,他便大步离开。
阿萱重新坐下,低着头抱着琵琶发呆。
“萱姬?”王毛仲有些不解。明明是个好消息,为何李隆基一点喜色都没有,反而还有些生气。
阿萱曾经是呼奴使婢的大家闺秀,后来被打落尘埃,一度就要沦为最卑贱的妓女。能有机会成为郡王的侍妾,她特别珍惜。因此,她对李隆基的心腹王毛仲,还有宅子里的下人们,都格外客气。王毛仲对阿萱的身份一清二楚,也明白这女子的重要性,因此也会时不时提点她一些。两人之间,倒颇有些相辅相成的意思。
阿萱努力眨了眨眼睛,将就要溢出的泪水逼回去。
“殿下也是凡人,也会嫉妒。同夫人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的那份煎熬,日夜灼烧着他的心。所以,他嫉妒卓公子。嫉妒他可以时刻伴在夫人左右,形影不离。”阿萱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哭李隆基,还是在哭她自己。
李隆基不爱她,她很清楚。在李隆基心里,别说是远在长安的临淄王妃和近在咫尺的辛似锦,她甚至还不如被软禁在公主别苑的谢晚。可她爱李隆基,她也很清楚。他勃发的英姿,横溢的才华,他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他比划出的每一个动作,敲出的每一个鼓点,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
李隆基嫉妒卓杨,她嫉妒辛似锦。嫉妒辛似锦即便毁了容,即便身边还有旁的男子,即便不在李隆基身边,也能住进他的心里。
“殿下还是个骄傲的人。卓公子表现得越大度,殿下就会越不甘,越愤怒。”阿萱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道:“此次出行,麻烦你照顾好殿下。”
毛王毛仲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刺史杨斌在得知李隆基的安排后,也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长安那边对他的交代,就是照顾好这位皇室血脉。怎么照顾?吃喝玩累呗。如今,这位贵人自请出门,远离州府政事,岂不是两相便宜。
卓杨带走了谷雨和茜草夫妇。南宫因为水土不服,自打来到潞州就一直病恹恹的。辛似锦身边亲近的,只剩下一个菊香。好在菊香本就出生穷苦,能被柳三娘挑给辛似锦做丫头,也是因为她生得粗壮,有把子力气。这次随辛似锦出行,正好合适。
李隆基身边,则是万年不变的王毛仲。只不过王毛仲这次除了护卫之外,还多了一个车夫的身份。
近水楼台先得月。李隆基出行,首先要去的,自然是袁家根基所在的长子县。借着晨光,袁道平看着不远处并肩而立的辛似锦和李隆基,轻轻叹了口气:齐大非偶啊。
潞州多山,马车也比平日颠簸。
辛似锦靠在车厢内壁,看着一旁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李隆基抱怨道:“做什么一定要跟我挤在一处?”刺史府明明给他准备了更大更宽敞更舒适的马车,可是临行前,他却突然让人通知她套车,还把已经收拾妥当了的老杨给赶了下去。
“我很见不得人吗?”李隆基睁开眼睨着辛似锦。
辛似锦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两下扇子。最让人恼恨的,就是聪明人故意装傻。
“倒是你,为何这副打扮?”李隆基不满。
辛似锦抬起双臂,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浅色半臂长裙配丝质披帛,普通的斜髻簪着一对垒丝金簪。她疑惑地回看李隆基:“哪里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只是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辛似锦。那个素净得有些清汤寡水,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寡妇的辛似锦,那个初遇时的辛似锦。
那个时候她是普通商妇,他是突厥追捕的逃犯,两人注定会分道扬镳。如今她是身负血仇,体弱多病的家族继承人,他是被放逐在外,却心怀大志的落魄皇室,怎么看也不像能一起走到最后的样子。
难道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了吗?李隆基重新闭上眼睛。只是在每一次颠簸的时候,都会注意辛似锦的双腿是否有磕碰。
早晨出发,中午便到了袁道平的庄子。早就得了消息的袁家众人已经等在庄子门口。
待李隆基将戴着帷帽的辛似锦从车上扶下来站稳之后,袁家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目送李隆基同辛似锦一起往正厅去,袁道平的长子袁荣靖拉住父亲的衣角,小声道:“怎么不见您说的那位白家的东家?”
袁道平拿眼神示意,袁荣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轻轻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心中惊讶不已。怎么这位殿下出行,不带那位传说中极受宠的舞姬,却同白东家并肩而行,而且还是一副甚为关切的模样?
袁道平悄悄拍了拍长子的手背,大步跟了上去。
众人坐定之后,袁道平的女儿袁荣倩上前拜见。在她身后,侍女们捧着冰镇好的瓜果和茶水。给李隆基和父亲奉上凉茶后,袁荣倩来到辛似锦面前。
“家母在后院准备了席面,待会还请您赏脸。”袁荣倩双手将茶水递到辛似锦面前,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自进门之后就一直低着头的女子。
“多谢。”辛似锦抬起头,笑看着袁荣倩。
“哐当”一声,袁府最珍贵的一套,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银盏从袁荣倩的手中落到地上,凉茶溅湿了她和辛似锦的裙摆。
“倩儿!”袁道平惊慌站起。
袁家陪坐的两个儿子也赶紧起身,一时有些弄不明白为何妹妹会突然打翻茶盏。
“我,我……”袁荣倩也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她以为坐着的是李隆基的那位宠姬,因此自进门之后就一直很好奇,想要瞧一瞧这位美人的真容。
“吓到你了吧。”辛似锦的声音依旧温和。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到她脸上伤疤时的反应。
“倩儿年轻不懂事,还请祯娘你切勿见怪。”袁道平喝退女儿,一脸歉意地看着辛似锦。余光落到主位上脸色明显有些阴沉的李隆基,心中暗自懊恼:自家媳妇也太不懂事了些。情况都没摸透就让女儿仓促露脸,这下全砸了。
早有袁府的丫头上来把落到地上银盏收走。菊香蹲到辛似锦面前,拿出帕子小心帮她擦拭裙角和绣鞋上的茶渍。
“别擦了,直接换了吧。”李隆基不耐烦道:“等着吃饭呢。”
辛似锦白了李隆基一眼,跟着丫头往客房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李隆基好像很嫌弃自己这身衣服。
重新换好衣裳鞋袜,辛似锦由袁府的丫头引着,来要宴厅。看着已经坐在主位的李隆基和陪在旁边的袁道平,还有他两个儿子,辛似锦的脚步顿了顿。终究,她不只是与李隆基同行的女伴,还是白家的白维祯。终究,她不是内院里聊家长里短,首饰胭脂的妇人,而是前厅里推杯换盏间,拨弄风云的精干商妇。
考虑到李隆基辛似锦一行人赶了半天的路,身困体乏,袁府的午膳安排得比较清淡爽口,连酒水都是一点后劲都没有的清甜果酒。
辛似锦不是主客,袁家的饭菜又很合口,她吃得很享受。只是当侍女端上一盘烧兔肉时,她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怎么了?”这样小的一个停顿,却被李隆基看在眼里。顿时,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辛似锦。
“没什么。”辛似锦放下筷子,端起高脚酒杯,道:“只是想起了好多年前,一个益州的药材商人,他也喜欢吃兔肉。”
“哦,”李隆基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这些年跟你打过交道的大小商人少说也该过百了,当中喜欢吃兔肉的应该也有不少。为何单单记得他?”
“因为他有一次请我赴宴,摆的是全兔宴。”辛似锦呡了一口果酒。不仅仅满桌都是兔肉,酒也是益州最烈的杏林春。
那应该是十二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到益州时候的事。那时她的商队刚刚组建成型,急需要一批拿得出手的货物来撑住聚宝斋的门面。听说蜀地多奇物,她便带着赵千巍父子从宁州一路往西南,来到益州。
蜀地气候与中原有异,赵千巍陪她走访了几家商户之后,就病倒了。恰在此时,一个手中有大批珍稀药材的丁姓药商,忽然下请帖请他们赴宴。
辛似锦拿着请帖,有些犹豫。她虽十岁就离开会州,独自一人在外闯荡,但无论去到哪里,赵千巍一直都形影不离地陪在她身边。赵千巍的脾气很好,每次自己想要做什么事情时,赵千巍只会提建议,却从不代她做决定。她那时候年纪尚小,许多生意都是由她先拿定主意,再由赵千巍出面与对方商谈。只有极少数时候,赵千巍才会带她参加一些宴席。所以,她其实并不太懂宴席里的门道。但想着那姓丁的手里那批货,又想着自己总不能靠赵千巍一辈子,辛似锦还是决定咬咬牙,独自赴宴。
宴席上谈了些什么,辛似锦已经记不清了。除了那桌让人一点**也无的兔肉,还有那入喉就如火烧的烈酒,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位药材商人看自己的眼神。那种肆无忌惮的,带着好奇,不屑,探究,和**的眼神。
第一次赴宴,便遭遇了一场前所未见的风暴,辛似锦回去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下心头的恶心,同那丁姓药商把生意谈成了。好在,那批货不仅让她狠赚了一笔,还让聚宝斋名声大振。
那之后,她便去了文州。文州……
两年后,当辛似锦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靠在陪酒的少年郎肩头,将他们递过来的酒慢慢饮尽,可以无视宴席上那些看着衣冠楚楚的当家掌柜们,将自己肥大的手掌伸进姑娘们松散的衣襟时,她甚至还有些感激那位丁姓药商。
李隆基的行踪,并不能瞒过想要知道的人。午饭刚刚吃完,长子县的县令就派人送来请柬,说准备了晚宴,替李隆基接风洗尘。辛似锦微笑着朝李隆基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去。
小憩过后,日头偏西时,袁荣靖带着辛似锦来到自家的制墨作坊。
自双腿受伤之后,辛似锦走路的速度就变得比平常人慢许多。此刻,她正穿着木屐,慢慢走在柳树荫下的石板路上。木屐碰到石板时的清脆声,和着时有时无的蝉鸣,格外清脆悦耳。
“令妹呢?她可还安好?”辛似锦摇着团扇,边走边说。
袁荣靖生得高大,为了配合辛似锦的速度,不得不放慢脚步,走得颇有些艰难。他趁辛似锦不注意,偷偷瞧了辛似锦的右脸两眼,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赔笑道:“她冲撞了贵客,这会正被母亲罚在后院禁足。”
说完,他停下脚步,朝辛似锦郑重一礼,道:“还请祯娘你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原谅她的一时鲁莽。”
辛似锦勾起嘴角,道:“小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一点小事而已,哪里需要他如此正式的道歉。除非,他们心中有鬼。
又走了两步,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墨香。
辛似锦驻足,深吸一口气,道:“真香。”
“祯娘是第一次来制墨作坊吧。待会我让坊里的师傅仔细给你说道说道。”
“这可是你们袁家的秘技,怎能随便与外人道。”辛似锦抬脚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我很喜欢这里的味道,待会想在此多留一会。”
“自家作坊,祯娘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袁荣靖笑道。
“殿下驾临,袁府诸事繁多,袁世叔一个人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且不用陪我在此处浪费时间,回去忙吧。”辛似锦朝前来迎接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袁荣靖有些犹豫。父亲给他的交代是:一定要照顾好这位殿下跟前的红人。
“殿下初来长子县,四处都不熟悉。晚上的宴席,还有后头几日的安排,还得劳你多费心。”袁家既然站在自己这边,那就是自家人,多提点几句是应该的。
袁荣靖惊喜地看着辛似锦。能跟在李隆基身边,作为他的人陪客,这可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啊。
辛似锦朝他轻轻点头。
“那祯娘你随便逛。作坊简陋,我等会让人送些茶水点心来。”
他将作坊的管事拉到一边,小声交代几句,再朝辛似锦深深一礼,转身离去。
制墨的地方,远没有墨香那么干净,清远。辛似锦在堆满墨料的墙脚站了站,又望了望远处冒着浓烟的地方,就在作坊边上的一座凉亭里坐了下来。
凉亭依山而建,旁边是条小溪,流水潺潺,偶有游鱼逆水而上。辛似锦看着溪水中被冲洗得光滑剔透的石块,忽然想起了卓杨。他此刻到了哪里?一切可还顺利?
“原来您在这里啊。”远处走来一群丽人。其中一人约莫是袁荣倩。她身旁的妇人满头珠翠,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让人睁不开眼的光。
辛似锦站起身。
先头那妇人朝辛似锦福了福身,笑道:“大郎怕您一个人在作坊待着无趣,特地让我们送些点心过来,顺便陪您说说话。”
“嫂子客气了。”辛似锦朝她一礼。
有关于辛似锦脸上的伤疤,袁家众人早就得了警告,所以袁大媳妇走进凉亭,看到辛似锦的面容时,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只是觉得辛似锦行礼的姿势太过怪异。上半身倒是没什么,身姿手势都没错,但膝盖却没有弯。
来的是袁家的两个媳妇,还有袁荣倩以及袁家大媳妇的娘家妹子。都是自家人,互相见过礼之后,便在凉亭围坐开,原本还挺宽敞的亭子一下就拥挤起来。
“父亲说,祯娘你不喜欢吃冰镇过的东西。这些果子都是从地窖里拿出来之后,特地放凉的。还有这茶,也是温的。”袁荣倩小心翼翼地将果盘往辛似锦面前推了推。
“给你们添麻烦了。”辛似锦拿起一颗葡萄,忽然有些愣神。
“怎么了?是丫头没洗干净吗?”袁大媳妇忙问。
辛似锦看她明显紧张的神色,有些无奈。这些年,白维祯同袁家已经没什么联系了。若不是因为李隆基,袁家人怕不会这么小心翼翼。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姑娘。她曾在凉州城的茶楼里,拿葡萄砸过人。”
辛似锦想起了郭红玉。想起了那个拥有着银铃般笑声的爽朗姑娘,想起了她为了追求心中所爱不惜一切,最终却惨淡收场的悲剧人生。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同我们说说吗?”一直安静坐着的袁二媳妇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脆,听起来很年轻,打扮也很清爽。
辛似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起了他们在凉州城初遇郭红玉时的情形。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比殿下还要好看吗?”袁荣倩好奇道,神色中带着几分质疑。
想起宗明成的模样,辛似锦点头。
“可我还是觉得,殿下才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子。”袁荣倩小声辩驳。
辛似锦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个单纯的姑娘啊。
天地造物就是这般神奇。同一个人,不同的人提到他,想到的却是不同的影像。就比如同样是她白维祯,袁道平首先想到的是白家现任女主人,而袁姑娘想到的却是一个脸上有疤的普通妇人。说起李隆基,辛似锦总会想起在草原初次见面时,他那双明亮摄人的眼睛。而在袁道平,长子县令这些潞州人眼里,他是高贵的皇室子弟,无上皇权的象征。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已经被他英俊的容貌,迷得神魂荡漾。
袁大媳妇轻轻拽了拽小姑子的袖子,示意她注意言辞。袁二媳妇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装作低头喝茶,视若无睹。
“年少而慕少艾,人之常情。”辛似锦微笑着喝了口茶。
袁荣倩修得满脸通红,赶紧低下头。
袁大媳妇揉了揉帕子,见辛似锦神色柔和,忽然想起婆婆的交代,试探着开口,道:“听说,听说前些日子刚到殿下身边的那位,曾是……”
袁大媳妇忽然身子一抖,没说完的话被辛似锦突然冰冷的眼神惊得卡在了喉咙口。不仅仅是她,凉亭里坐着的四人,全都心头一紧。前后不过一瞬,她又变成了那个在白府下令杀人的白维祯。
辛似锦眉头微皱:这袁道平做事怎么如此不知轻重,连阿萱的身份也随便向别人透露。若是被长安的人知道了,怕是整个袁家都要有麻烦。
然而有些事,她并不想同眼前这些妇人理论。
“想来,袁世叔也不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沦落到给人做通房吧。”辛似锦慢慢道。
亭中四人面色皆变。
呵,若放在普通人家,李隆基的正妃是妻,侧妃和有封号的侍妾是妾,没名分的岂不就是通房丫头?
辛似锦看着满脸惶恐,不知所措的袁大媳妇,低垂着头,满脸无辜的袁二媳妇,还有已经垮了脸,泫然欲泣的袁荣倩,忽然意兴阑珊。自己虽也是妇人,却同面前这些人完全说不上话。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理好披帛,走出凉亭,往袁家的方向去。
既然注定格格不入,又何苦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