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的话提醒了辛似锦。
茜草和蓝草已经长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年前,她还无意间瞧见蓝草给谷雨做衣裳来着。等这两个姑娘嫁出去,自己身边可不得补几个丫头?
次日上午,辛似锦带着疏影和卓杨来到四喜茶楼。
恰好柳三娘也在。
听她说明来意后,柳三娘笑道:“我这就将楼里的姑娘全部喊来,夫人随便挑就是了。”
辛似锦一愣:这楼里的姑娘一看都是精心培养过的,做她的女使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
“你认不认识什么人牙子,你替我挑两个就行了。”
柳三娘想了想,带着辛似锦一行人来到延兴门旁边的新昌坊。她将众人带到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开门的老妇人看到柳三娘,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
“东家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年前那批姑娘有什么问题?”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上前问安。
“钱妈妈且忙你的,我只是过来挑几个姑娘。”柳三娘道。
钱妈妈拿眼看向她身旁的辛似锦,原来这才是正主。她上前一步,朝辛似锦一礼,问:“贵人想挑什么样的?是要调教好的,还是年纪小些的?是给府里选歌舞伎,还是丫头侍妾?”
“小些的?多小算小?”辛似锦问。
“最小的六七岁。”钱妈妈回道。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连六七岁的女童都有?
“有些专门的歌伎舞伎,需要从小调教。”柳三娘解释。
辛似锦停下脚步,看着柳三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们刚一进门,卓杨就被管事以男子不便为由,拦在了前院。进来之后,刚走不过十几步路,就看到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精壮守卫。
“这是四喜茶楼培养姑娘的地方。姑娘们在进茶楼之前,都是在这里进行训练的。”柳三娘道。
“那你这里有多少姑娘?”
“之前只有不到一百。”柳三娘想了想道:“不过这两年河北河南两道送了不少姑娘来,目前这院子里应该有两百多。”
两百多个姑娘?辛似锦皱眉:怎么这么多?
“都是签了死契的?”辛似锦惊讶。
“吓到夫人了吧。”正好路过一处院子,柳三娘扶着辛似锦迈过门槛,道:“我们四喜茶楼做的虽然不是皮肉生意,但多少也是相通的。平康坊里的姑娘,不过都是表面光鲜罢了。在去到平康坊之前,哪个不是在这里脱了几层皮的。”
“平康坊?不止是四喜茶楼?”
这不就等于是私人的教坊司?
“是的。凡是被送到这里的姑娘,经过调教之后,都会根据资质不同,被送到不同的地方。两个茶楼就那么大,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姑娘。”
钱妈妈将辛似锦引到屋内,七八个正在跳舞的姑娘立刻停下,垂下手恭敬地站到一边。
“她们几个都是已经教了四五年的,称得上样样精通。”
钱妈妈说完,那几个姑娘齐齐朝辛似锦行礼。那身段动作,配上各有千秋但全都美艳无双的面容,真真是赏心悦目。
辛似锦扫了一眼便退了出来。
“我只想要两个使唤丫头。这般出众的姑娘给我使唤,太浪费了。”辛似锦想了想,道:“十二岁以下的也不看了。”
“贵人可还有其他要求?”钱妈妈问。
辛似锦仔细想了想:“要一个力气大些的。”
钱妈妈想了想,带着辛似锦继续往前走。正走着,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惨叫声。应该是哪个姑娘做错了事,正在被责罚。辛似锦想起柳三娘那句“脱几层皮”,循声而去。
院里的教养嬷嬷见钱妈妈过来,赶紧上前行礼。
辛似锦看向她身后,一个十五六岁,衣着单薄的姑娘正趴在地上,无声抽泣。她背上,隐隐有几道鞭痕。
柳三娘不想污了辛似锦的眼睛,想上前将她引开,辛似锦朝她轻轻摇头,表示无碍。从前窈娘也经常鞭打不听话的姑娘,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
“怎么回事?”钱妈妈问。
“正准备向妈妈禀报此事。” 教养嬷嬷恼恨地看着那丫头道:“这姑娘生得不错,底子也好,是个难得的好胚子,罗姐姐吩咐要仔细调教。可她的骨头实在太硬,打了大半年,藤条都快打烂了,还是不肯服软。若不是实在舍不得她这副皮囊,罗姐姐恨不得立马就把她送去后头院里……”
教养嬷嬷越说越气,钱妈妈赶紧盯了她一眼,让她止住话头。今日来的这位,应该不是同行,不好污了贵人的耳朵。
辛似锦捏了捏臂弯的披帛。这所谓的“后头院里”,应当不是什么好去处。她上前几步,来到那姑娘面前,俯下身,问:“为何不肯服软?”
姑娘偏过头,握紧拳头,不肯答话。
教养嬷嬷上前,扬起手中的鞭子,骂道:“贵人问话,还敢不答。”
这两鞭打得极重,那姑娘疼得全身发抖,却愣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叫出声。
“为何不肯服软?”辛似锦又问。
姑娘握紧拳头,还是不答。
教养嬷嬷又要扬鞭,辛似锦制止。
“你若是能说服我,我可以考虑将你从这里带出去。”辛似锦道。
“出不出去有什么区别?”那姑娘艰难地从地上支起身,侧过头看着辛似锦,轻咳两声,道:“从这里出去的姑娘,无论是去平康坊,还是去贵人的府邸,亦或被送到别的地方,又有什么区别?所谓的锦衣玉食,万人追捧,风光无限,难道就能掩盖她们被人玩弄,命如草芥的事实吗?我宁可死,也不想做个玩物。”
“可你没得选择,不是吗?”辛似锦冷声道。
姑娘似是身上疼得厉害,她重新趴到地上,道:“怎么没有?我虽然没有如何活着的选择,但我还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
辛似锦直起身,理了理披帛,道:“如果每个进到这里的姑娘,都有选择死的权力,那这院子应该早就不存在了。依我看,你容貌姣好,她们买你应该花了不少钱。如果你不能让她们回本的话,大概会生不如死。”
听到这里,地上那姑娘猛地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就她吧。”辛似锦看着钱妈妈:“找个人帮她看一下伤,等下让她同我一起离开。再帮我挑两个粗使丫头,识字,底细清白,老实本分就好。”
钱妈妈答应着离开。
柳三娘陪着辛似锦往回走。
“为何四喜茶楼的账目里,没有提过这里?”辛似锦到前厅坐下。
“夫人见谅。这院子并不是茶楼独有,平康坊里好些青楼都有份。所以,账目都是独立的。只在每年年底时,以下头孝敬的名目编入茶楼总账。夫人若想看细账,我这就让钱妈妈给您取来。”
辛似锦摇头。这种账实在太过沉重。每一笔背后,都是一个姑娘的一辈子,没什么好看的。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以其他名目汇入总账的吧。
钱妈妈很快就将人挑好,辛似锦看了看,点头收下。
待柳三娘将手续过完之后,辛似锦忽然道:“我还缺一个女管事。”
女管事?柳三娘疑惑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点头,道:“稳重些就好。我还要在京城住段时间,你且慢慢帮我物色着,不着急。”
回到白宅之后,辛似锦将一个圆脸的丫头指给疏影,道:“从今日起,她便跟着你。”
疏影惊讶地看着辛似锦,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没听错。”辛似锦平静道:“待二娘替我物色的管事到来之后,你就将手头上的事情全都交给她。以后,你和松子就住到和平坊,给霍守元和梁先生打下手。陈玄礼日后沐休,也去那处。”
疏影红着脸点头。去年冬天,她和陈玄礼终于圆房。她现在,实实在在就是陈玄礼的人了。
三日后,辛似锦把另外两个丫头喊到跟前。
那日,她去挑人的时候,是戴着帷帽,蒙着面纱的,三丫头都没见过她的模样。眼下见着她的真容,尤其是右脸上那寸许长的刀疤之后,不由得都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你这是大好了?”辛似锦看着那天挨打的那个姑娘。
姑娘轻轻点了一下头,道:“已无大碍。”
辛似锦仔细打量她。身量高挑,身形修长,皮肤白皙,面容精致,声音柔美,还懂得诗书。
那教养嬷嬷说得不错,确实是个好胚子。
“看得出来,你的出生应该不错。但既然被卖进了新昌坊,那从前的一切,便都是过眼云烟。”
姑娘低着头不说话。
“我倒是想问问,在你看来,女子如何才能不成为男子的玩物?我现在放你出去,你有能力自保,有办法自立吗?”辛似锦问。
“我会针线,可以浆洗缝补;我会厨艺,可以做个厨娘;我还懂诗书,可以给闺中姑娘授课……”姑娘抬起头,直视辛似锦。
“然后呢?”辛似锦问。
“然后?”姑娘语塞。然后找个普通人嫁了,相夫教子,终老一生。
“你不甘心的,并不是成为男人的附庸,而是不想以单以美色事人。你不想做一个纯粹的玩物,你想让人知道,你拥有的不仅仅是美色。我说的对吗?”辛似锦道。
姑娘愣住。
“还请夫人指点。”她朝辛似锦跪下,重重磕头。
“会看账吗?”辛似锦问。
那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给你十日时间,学会看账打算盘。十日之后,你若不能学得有模有样,我就将你送回新昌坊。”辛似锦慢条斯理道。
那姑娘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辛似锦。
“有话直说。”
姑娘斟酌了一下,道:“十日时间,太紧了些。”
“回新昌坊,还是暂时留在我身边,你自己选。”辛似锦道。
“夫人教训的是,奴婢知错。”
“我不问你过去的名字。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做回那个你。从今日起,你就叫阿萱。”辛似锦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姑娘,道:“你还用在家时的名字,就叫菊香。”
姑娘躬身行礼。
“在我身边做事,其他都好说,只两点须得牢记。其一:不可自称奴婢。其二:打扮得漂亮些,别丢了我的人。”
两个姑娘听完之后,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夫人训话,可听清了?”
门外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语带戏谑。辛似锦抬头一看,柳二娘正带着一个年岁跟她差不多的女子,站在院中。
“南宫华谨记在心。”那女子站在院中,朝里头的辛似锦一礼。
柳二娘将南宫氏带到屋里,两人又再次朝辛似锦行礼。
辛似锦起身上前扶起南宫氏。这南宫氏年岁虽长,但风韵犹存,当年一定是个倾倒众生的美人。
“这位是菀菀的母亲南宫华。她从前也在四喜茶楼,这几年闲散在家。别看她如今人老珠黄,在当年可是琴棋书画,煮茶梳妆,厨艺女红,样样出众。菀菀就是她一手教养起来的。”柳二娘夸赞道。
“你推荐的人,我自然信得过。以后我身边的琐事,就劳烦南宫姑姑了。”辛似锦朝南宫华客气一笑。
“夫人放心,南宫定尽心竭力。”南宫氏屈膝一礼。
柳嬷嬷带着南宫华下去安置,柳二娘留在正堂喝茶。
“就在夫人来长安的前后,蒋敬康也来了。”柳二娘道。
蒋敬康?是谁?辛似锦偏过头想了一圈,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
柳二娘知道辛似锦不认识蒋敬康此人,特地将他和宗楚客的关系解释了一遍。
辛似锦撑着下巴沉思:宗楚客已经开始怀疑了?
“我们已经传信回蒲州,让霍管家多多堤防。”柳二娘道。
“知道我确切身世的人,都已经打点妥当了吗?”辛似锦问。
“全部打点妥当了。”柳二娘回道。
“传信给魏叔,让他再确认一遍。只要没人知道我真实的出生年月,宗楚客就没办法确认我的身份。”辛似锦交代。
柳二娘点头。
她想不明白辛似锦为何不直接公开自己和宗楚客的真实关系。但她知道辛似锦是个有主意的,她的吩咐只管照做就好,其他的不必多问。
“蒲州那边应该没有多大问题。”柳二娘想了想,皱眉道:“但是蒲州白维祯就是宁州辛似锦这件事,怕是瞒不过去了。”
“我毁了脸,还伤了腿,瞒是肯定瞒不住的。知道就知道了吧,没什么的。咱们只管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辛似锦很从容。
“对了,宗楚客知道茶楼吗?”辛似锦忽然想到这么很关键的问题。
柳二娘仔细想了想,道:“大约是不知道的。”
从前宗楚客被贬那几次,就有茶楼在背后操控。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出来。
“以后,你们也瞒不住了。”辛似锦道。
柳二娘起身朝辛似锦一礼,道:“四喜茶楼在长安四十多年。为了对付他,我们也准备了二十多年。请夫人放心,我们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