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茶楼坐落于平康坊东南角,白墙黑瓦,朱红色镶金的栏杆配上淡黄色的纱幔,看着十分既典雅又富贵。
正门口“四喜茶楼”四个字,也不知道是哪位名家写的,看着端庄大气,遒劲有力。
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厮衣衫整齐,面带笑容,十分和气可亲。见辛似锦在门口打量,其中一个走到辛似锦面前两步站定,然后拱手道:“贵人可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四喜茶楼,要不小的替您引个路?”见他态度恭敬,举止得当,辛似锦不禁暗自点头。
辛似锦拒绝了小厮的好意,带着疏影和谷雨进门。大厅里铺着从西南运来的灰色石砖,表面被打磨得光滑透亮,辛似锦甚至可以在上面看到他们三个人的影子。大厅的正中央有一个方形高台,高台周围是六根两个总角孩童才能合抱的金丝楠木柱子,柱子直通二楼的回廊。回廊上挂着一幅幅素绢字画,站在一楼微微抬头,或者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微微低头,都可以看到。还有一楼四周的墙壁上,也写着各种各样的诗文,一层覆着一层,几乎满墙都是。想来这些都是来喝茶的文人雅士们留下的墨宝。
一楼高台后面,是两个相对而建,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二楼只有几间隔间。其中一间里摆着几张书案,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边上的画缸里摆满了画轴。隔壁是一间摆着各类乐器的房间。再旁边的屋子里摆着七八个棋盘,有两个人正在对弈。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一听就知是上好的玉石。每一间都根据用途的不同,进行了不同的装饰,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用心。明明是个做买卖的地方,硬是被他们摆弄得清新雅致。
再往三楼,是一间间独立私密的包房,每一间的名字都很雅致。
辛似锦挑了一间空着的房间,刚刚坐稳,就有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的姑娘上来煮茶。
疏影拿出一小把铜钱给侍立在旁的另一个姑娘,道:“劳烦通报你们掌柜一声,就说白夫人来了。”
没想到那姑娘并未收钱,她朝辛似锦的方向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见辛似锦疑惑,煮茶的姑娘解释道:“客人们提的要求只要不出大门,就不能收私钱,这是楼里的规矩。”
辛似锦轻轻一笑:四喜茶楼能在平康坊站稳脚跟,不是没有理由的。
柳庄的两个女儿早就等在楼里。一接到通报,立刻赶往包房。煮茶的那个姑娘见大掌柜,两个管事娘子还有账房全都来了,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议,赶紧起身行礼离开。
“四喜茶楼掌柜宋问山,携妻柳二娘,姨柳三娘及账房严良,见过夫人。”宋问山带着众人行礼。
“都坐吧。”辛似锦笑道。
宋问山带着众人坐下,柳三娘自觉地坐到茶炉边。
众人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说正事。
“这是年后的第一次茶会,其中大部分都是隆昌柜坊送来的珍宝。”宋问山道:“这一年多来,想要搜罗奇珍异宝进献给安乐公主的人,数不胜数。我等猜想这次的茶会应该会格外热闹,所以特地请夫人过来观赏。”
辛似锦点头:“我没来过茶楼,也没参加过茶会,你们不用理会我,照常准备就好。请帖都送了吗?”
宋问山点头。
辛似锦沉默一会,道:“那个方玉华如何?”
柳三娘将煮好的茶水递到辛似锦面前。辛似锦一看,连茶盏都是上好的邢窑白瓷。
“资质尚可,但见识太少。”柳三娘想了想道。
“你看着办就成,不用给我面子。”辛似锦道。
柳庄在长安有住处,柳二娘和柳三娘都住在那里。但辛似锦并未麻烦她们,而是直接在平康坊找了间客栈住下。
转眼到了二月的最后一天。
待最后一个客人走后,茶楼就关上门,开始准备稍晚些的四喜茶会。待亥时过后,第一个客人带着请帖进门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围着方台共设了三排,总计二十四个座位。每两个座位中间都放着茶炉和茶几,有专门的姑娘奉茶。后头还设了两排,共计二十六个单座。专门留给那些,有请帖的客人带进来的其他人。
辛似锦曾在何家举办的全蟹宴上见过类似的买卖方式,但像四喜茶楼这么正式的,还是第一次见。
待到亥正,茶楼几乎已经坐满。
辛似锦挑了一个后排角落的单座坐下。
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笑着朝她打招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辛似锦朝前头虚指了指,富商也没细看,接着道:“听说这里的请帖很难得,请的都是熟客。像我们这种外地来的,就算兜里有钱,都得靠别人才能进得来。”富商指了指在座的众人,道:“就算进来了,也只能陪在末座。想要买个什么物件,还得拿几大柜坊的帖子做保。”
宋问山上台简单说了几句,茶会正式开始。
第一件是尊半尺高的玉香炉,通体雪白,雕工精美,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辛似锦暗自咂舌:传言虽然夸大,但这茶会确实不简单。
紧接着还有许多名家字画,高僧开过光的手串,大食国商人从海上带过来的犀角摆饰,硕大如龙眼的珍珠,形态各异的珍石,百年老参,西域雪莲,甚至还有长安城的宅子,铺面……辛似锦算是开了眼界。
茶会一直到三更天过,才圆满结束。参会的众人从侧门出去,拐个弯,就是辛似锦住的客栈,客栈旁边还有好几家青楼。
辛似锦看着人去楼空后的四喜茶楼,撑着额头不说话。刚刚她粗略算过,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了近二十万贯的东西。刨除成本,纯利也得近四万贯。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自己忙里忙外这么多年,还不如人家开一次茶会。
“夫人累了吧,我让人送夫人回客栈?”柳三娘走到辛似锦面前,关切地看着她。
“你们那些铺子,宅子,还有那些一看就知道是御制的物件,都是哪里来的?”辛似锦问。
“除了咱们自己的收藏之外,我们也会受些委托,帮旁人处理一些他们不方便出面的私产。”柳三娘笑道:“不然夫人以为,我们凭什么能在长安城屹立不倒。”
辛似锦暗叹:四喜茶楼的胆子还真是大。
次日下午,宋问山正陪着辛似锦在三楼一边看账一边吃茶。茶楼里的小厮忽然来报,说隆庆坊的临淄王殿下来了,已经将人领到了绛雪间。
宋问山起身朝辛似锦一礼,道:“贵客驾临,我得亲自过去招呼下。”
辛似锦也起身,道:“一起去吧。”
宋问山寒暄了几句,就带走了奉茶的姑娘,留下李隆基和辛似锦。
“昨晚,这里是不是刚刚举办过一场茶会?”李隆基给辛似锦斟茶。
“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辛似锦笑道。
“平康坊人多眼杂,你们也没有刻意隐瞒,所以不算是秘密。”李隆基吃了一口茶,道:“当真是好茶。”
辛似锦叹了口气:“也就你们能喝得出来。在我这里,都是一个味道。”
“给你准备的宅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就在永嘉坊西南隅。”李隆基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她。
辛似锦接过玉佩一看,普通的青白玉,雕着一对双鱼。
李隆基道:“虽然你只舍得给我一张花笺,但我可不会跟你一样小气。”
“也没怎么大方啊。”辛似锦挑眉一笑道。
“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李隆基眷恋地看着那块玉佩。
辛似锦一愣。
李隆基收回目光,继续道:“宅子里的仆从我已经安排妥当,你今天就搬过去吧。”
他说完,起身离开。
辛似锦留在房内,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玉佩。如果客栈的话只是玩笑,猫睛石的首饰只是礼物,那这块玉佩又算什么?
“夫人。”宋问山推开门,见辛似锦坐在原地发愣,轻轻喊了一声。
辛似锦回过神。
“方玉华求见。”宋问山道。
辛似锦点头。
方玉华行完礼后,打量辛似锦的神色,试探道:“我方才好像看见……”
“没错,梅三郎,就是临淄王殿下。”辛似锦轻声道。
方玉华张了张嘴。
辛似锦抬头看着他:“薛公子是镇国太平公子的儿子燕国公薛崇简。陈玄礼是宁州刺史的长子,和他一起的是静德王武三思的嫡子武崇操。那位书生模样的温润君子,是兵部尚书宗楚客的长子宗明成。”
方玉华暗自惊诧。他猜到了那几位非富即贵,但没想到身份如此不凡。
“我说过,长安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醉生梦死的平康坊里,哪天不死几个人?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就算是我,也不过就是个个子大点的蝼蚁罢了。你若是现在想要回头,还来得及。”辛似锦低头喝茶。
方玉华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走到炉子边,给辛似锦斟满茶,道:“我无牵无挂,无依无靠,除了想活得好点,也没什么别的追求。我知道我不够聪明,但我只要牢记一点:没有夫人你,就没有今日的我。只要我忠于夫人,为夫人马首是瞻,就不会走弯路。”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表忠心。我帮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卖命。在我看来,每个人都该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不顾一切。但如果能在不妨碍自己的情况下,拉别人一把,也算是替自己积德。至少日后回想起来,还能有件能让自己暖心的事。”辛似锦喝了口茶,然后起身离开。
回到客栈后,辛似锦去见了梁青。她本想跟梁青说,可以托李隆基给他谋个官职。没想到梁青竟提出,想要留在四喜茶楼。辛似锦想了想,点头答应。
日落时分,辛似锦带着随行众人,来到永嘉坊。李隆基没有告诉她宅子的具体位置,但是老杨驾着马车在永嘉坊西南转了个遍,也只看到一个“梨园”。
谷雨试探地敲了敲门。
一个穿着布衣的中年男子打开门后,朝谷雨一礼。谷雨将玉佩递到他面前,男子看到玉佩,又看了马车一眼,躬身道:“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辛似锦下车后,看着门上的“梨园”二字,抿了抿嘴。她还记得李隆基看到宁州锦园时,那副不屑的神情。
“如何?”李隆基站在院中,笑看着她。
“一般般吧。”辛似锦神态自若地跨过门槛。
这似曾相识的回答让李隆基眉头一皱:“你还真是记仇。”
茜草和蓝草由院子里的下人领着去归置行李,李隆基带着辛似锦逛园子。
“这是崇简很喜欢的一处园子。我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跟他要了来。他跟我说,这园子里的梨树上结的梨子很甜。等到梨子熟了的时候,你记得给他留几筐。”
顺着他的目光,辛似锦看到十来株粗壮的梨树,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后院的酒窖里藏了十几坛酒,都是陈年老窖,醇而不烈。但我已经吩咐好管家,每日最多饮半壶。”
辛似锦笑道:“难道全长安的酒家都是你的?我若真想喝,谁还能拦得住?”
李隆基停下脚步看着辛似锦,正色道:“我吩咐过,若你再出意外,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全都要没命。”
辛似锦眯着眼看他。
“茜草她们也不例外。”李隆基又补充一句,眼神里杀意尽显。
辛似锦侧过头,不敢看他。
逛完园子,李隆基将辛似锦带到厅中坐下:“怎么没见到卓杨?”
辛似锦低头喝茶。
李隆基琢磨了一下,忽然笑道:“不会是因为这是我替你准备的院子,他不想过来住吧?”
辛似锦抬头看他。
李隆基挑眉:“我都没说什么。”
“他去草原了。”辛似锦叹了口气道:“商队缺少马匹,我让他去买马了。”
李隆基打量辛似锦,发现她是故意的。再回过神来,不禁暗骂,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道:“崇简还在府里等我,我先回去了。”
辛似锦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轻笑出声。
李隆基走到院门口后,想起辛似锦方才的神情,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又往宅子里看了几眼,然后微笑着转头离开。
转眼又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早饭过后,柳二娘,柳三娘家的几个儿女在四喜茶楼接上辛似锦和方玉华,一行人赶往城南的曲江池。
曲江池畔风景优美,许多达官贵人都在附近建了别院。一个姓刘的郎中家的姑娘和柳家几个小姐妹交好,这次就是她请了柳家众人,一同去她家的宅子赏春。
越往城南走,人就越多就越拥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辛似锦只觉得自己的马车似乎被人撞了一下,之后就传来一阵争吵声。辛似锦掀开车帘,见谷雨正在和另外一个小厮争执着什么。
眼见人群越来越堵,辛似锦准备下车叫回谷雨,息事宁人。
“锦娘?”
辛似锦抬头,似乎有人在喊她。
“锦娘,真的是你呀。”不远处,薛崇简正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笑看着辛似锦。
见他出面,对面那家人也不好纠缠。待他们的马车离开后,辛似锦走到薛崇简面前,朝他行礼道谢。
薛崇简邀她一起去公主府的别苑,说李隆基也在那里。辛似锦看了看柳家姐妹,点头答应。
有他打头,辛似锦的马车畅通无阻地到达了曲江池。
辛似锦曾在洛阳见过一次武家的别苑。眼前公主府的园子,其华丽奢靡程度比起武家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道前几天三郎为什么会找我要院子,还点名是永嘉坊那处。直到今天碰到锦娘你,我才算明白过来。”薛崇简带着辛似锦边走边说:“怕也只有你,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由着我狠敲一笔。”
“薛公子说笑了。”辛似锦笑道。
“就当是我误会了吧。”薛崇简转头看了辛似锦身后的方玉华一眼,然后凑到辛似锦的耳边,小声道:“据我所知,三郎可不是个大方的人。”
辛似锦眉头一皱,薛崇简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话里有话。
穿过几重屋舍回廊,薛崇简带着辛似锦来到内院。
“三郎,你少喝些。下午还要去找袁四打马球呢,小心到时候连球杆都拿不稳啊。”隔着半个池塘,薛崇简朝对面水榭里的李隆基高声打着招呼。
辛似锦一向眼神不好。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在一众公子哥中,她偏偏一下就认出了李隆基。他怀里还靠着一个穿着艳丽的女子,那女子手中的金杯,还有搭在李隆基肩上雪白的胳膊,都甚是惹眼。
李隆基也没想到薛崇简会碰到辛似锦,还将人带来了别苑。从池畔到水榭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迷离的目光一直随着辛似锦,心中却在天人交战。他该不该推开怀中的女子,该不该让她看到自己这副风流浪荡的模样?她看到这样的自己,心里会不会介意,会不会不舒服?待到辛似锦来到水榭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坐直了身子,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怀里的女子,然后从容地看着辛似锦:“锦娘也来啦?”
辛似锦也微笑着朝他行礼。
席上众人纷纷看向辛似锦。
“崇简,这位是?”坐在李隆基旁边的一个锦衣男子道。
“在兰州认识的一个朋友。”薛崇简对辛似锦的身份并不多做解释。
辛似锦和他们身份有别,行了礼,打了招呼,就告退离开。
出了公主府别苑,辛似锦没有坐马车,而是带着方玉华沿着小路慢慢往刘家的别院走。
阳光明媚,春色柔和,鸟语花香,青堤绿柳,还有少男少女们或妖娆或矫健的身姿,或羞涩或豪爽的笑声,三月三的曲江池畔,风景美得如同一副画卷,让人怎么都看不厌。
辛似锦从公主别苑出来时的那一丝似有若无的不快,也在如此大好的春光前,消散无踪。
她挑了处干净的草地,让茜草她们铺上毛毡,将带来的酒水点心摆上,又去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些吃食,几人就这么坐在草地上,一边喝酒吃点心,一边欣赏春色。
“您是怎么做到的?”方玉华忽然开口。
“什么?”辛似锦不解地看着他。
“殿下他……”方玉华欲言又止。
辛似锦了然。她抿了口酒,道:“玉华,在你看来,能同他交好,甚至成为他的妃子,是我无上的荣耀?”
方玉华看着辛似锦,算是默认。
“玉华,你狭隘了。”辛似锦笑道:“子之蜜糖,吾之砒霜,每个人活着的目的都不一样。有人为名,有人求利。有人喜欢高居庙堂,指点江山,而有人却喜欢浪迹江湖,远离纷争。很多时候,你所珍视的,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我和殿下是有几分交情,但那只是朋友之谊。也许在你眼里,只要我更进一步,就是王府泼天的富贵。但在我看来,这样不近不远,不深不浅的交情刚刚好。我眼下身在长安,是因为我有件不得不做的事。待忙完之后,我或许就会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回来。”
当日在群香苑,李隆基看过来的眼神,方玉华至今不忘。他很清楚,李隆基对辛似锦是有情分的。虽然他不明白辛似锦为何甘愿舍弃大好的前程,但他却是打心底里佩服辛似锦的魄力。
“无论您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若有用得上玉华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刀山火海,玉华在所不辞。”方玉华起身朝辛似锦行礼。从前他也曾对辛似锦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故意讨好的意思。而眼下,他却是真心诚意,甘愿臣服。
辛似锦看着远处,道:“我说过,命是你自己的,你该为自己活着。”
方玉华看着辛似锦的侧脸。她长得并不出众,跟平康坊里那些姑娘们完全没得比。可此刻的她,在方玉华眼里,却格外好看。多年前的文州,两年前的凉州,如今的长安,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了他的命运。若没有遇上她,自己很可能会在文州的那座青楼里,度过自己庸碌却安稳的一生。但若没有遇上她,自己也就没有机会亲眼看到长安的繁华,看到人世间还有活得如此通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