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赵千巍来到致远堂。
在辛似锦一行回到宁州之前,赵齐一家已经先一步到达宁州。听完凉州城所发生的一切后,赵千巍气得差点吐血。
年初,他刚去过凉州,对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自然是清楚的。原本想着将一切先暂时瞒下来,对赵齐多多劝诫,让他收敛心性,再想办法将窟窿堵上,把事情糊弄过去。却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早已鬼迷心窍。
如今,倒叫他这半个长辈如何面对辛似锦?
赵千巍虽然对她隐瞒,但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想让他太过难堪,辛似锦放下手中的冰镇梅子汤,率先开口。
“听说,齐哥已经回来了?天气炎热,路又颠簸,嫂嫂和小侄儿可还安好?”
“他们一切都好。”赵千巍答道。
辛似锦点头,道:“凉州余掌柜做事虽然细心周到,但性子太过温和,做主事还是差了些。赵叔可有什么人选推荐?”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完全没有因为赵齐的事情还有他的隐瞒而动怒。但这冷漠的态度,也同样杜绝了他想要求情的可能。
赵千巍低下头,想起父亲的叮嘱。
赵齐回来之后,赵千巍立刻就去找了在锦绣庄荣养的父亲。没想到,父亲老赵竟然长叹一声,道了句:意料之中。
父亲说,赵齐,辛似锦,还有霍家兄弟,年纪相当,自幼一起长大,也一起在他跟前受教。赵齐虽是自己嫡亲的孙子,也是几人当中大哥,但他天生自负,好大喜功,还喜欢偷懒,走捷径。因此,在平日的教导中,他对赵齐总是格外严格。却没想到,他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临行前,父亲特地叮嘱他,让他千万不要仗着赵家两代人的辅佐之情,妄想给赵齐求情。并且,还要他在辛似锦面前,务必更加恭顺谦和,切不可如从前那般倚老卖老。
想到这里,赵千巍摇摇头。父亲提醒过他,如果辛似锦问起凉州新主事的人选,一定要保持沉默。即便有,也不能说。他已经为了儿子,隐瞒了辛似锦一次。若新推荐的主事是自己的熟人,难保辛似锦不会多想。
“对了,前几日,金城郑达来信,说夫人虽给他们留了些人手,不过大多没什么经验,使唤起来有些力不从心。他说,想让夫人给他派两个熟手。”
辛似锦撑着额头,陷入沉思。
赵千巍还真是关心则乱。
郑达这封信的意思,分明是在提醒她,让梁青手下的那十几个兄弟做跑趟伙计,是大材小用。
两相对比间,还真是高下立现。
“魏叔以为,郑达此人如何?”辛似锦问。
“他是自荐来聚宝斋的。这些年在金城,虽无大功,但也没犯什么大错。”赵千巍道。
辛似锦眯了眯眼。赵千巍虽然是老赵的儿子,但这眼界还有心胸,真的差老赵太多了。
“我不在这两个月,城里可有大事发生?”辛似锦问起正事。
赵千巍想了想,道:“王士安近日一直未曾露面,倒是见几个大夫时常出入王宅。王家在外的一应事务,都由王士客和儿子王南生出面打理。”
呵,辛似锦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听说了王娇的事,气病了吧。
“还有就是被罚去庄子上浣纱的晚云。起初还算安分,后来时不时会旷工,管事们念在她曾是你身边的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可最近,她忽然跟父亲说庄子上出了奸细,让父亲暗地里多派些人手巡视。”说起这事,赵千巍也有些摸不清头脑。
辛似锦叹了口气。当日宗薇在离开前曾提醒她,让她莫要小看了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她虽然没有将宗薇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却还是留了一手。如今看来,宗薇虽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但对少女心的了解,倒是比她还要敏锐些。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庄子。”辛似锦道。
“你要出门?带我一起啊。”李隆基二人忽然从东花厅出来,吓了赵千巍一跳。
听说,辛似锦昨日回来时,带了两个英俊不凡的男子,看来就是眼前这二位了。
“晚云那么一副懦弱温吞的良善性子,竟然被你罚去浣纱了?她究竟犯了什么大错?”李隆基好奇地看着辛似锦。
“等会去庄子上见到她,你自己问她吧。”辛似锦说完起身往门外走。
晚云确实是个好人,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只是,不适合待在她身边。
“你就穿这身出门?”李隆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简单的圆领窄袖衫,下边是连珠如意纹的姜黄色长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装扮,卸了步摇就像个普通农家妇人。
辛似锦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道:“哪里不妥吗?”
倒也没什么不妥的。只是见惯了她郑重装扮的样子,有些不习惯。
到了山庄之后,辛似锦让人去喊晚云,自己则照例去了老赵的住处。
“整个金城的权贵都知道武氏公子与夫人交好,定上赶着与咱们结交,郑达这两个月怕是忙坏了吧。”老赵道。
“以他的能力,应当还应付得来。”辛似锦道。
“凉州那边,余掌柜应付得过来吗?”老赵问。
略去自己孙子的事,直接问起后续,倒也坦荡。
“老爷子可有什么人选推荐?”辛似锦问。
老赵看着辛似锦。小丫头终于长大了,学会了察言观色,以退为进。
“我已许久不理外事,哪里还能有什么人可以推荐给你呢。”老赵道。
“凉州那边,余掌柜撑上一两个月,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我打算等金城稳定下来后,让郑达两处跑,您看如何?”辛似锦问。
老赵眉头微皱。一个人兼任两处主事,这权力是否也太大了些。
“你觉得好,那便好。”老赵道。
离开老赵的书房,来到正堂,李隆基二人正在喝茶。晚云站在堂中,双眼微红。
看来,应该是李隆基问起她为何受罚,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
“夫人,你怎么又瘦了,是茜草和蓝草没有照顾好你吗?”晚云看见辛似锦,差点哭出来。
薛崇简见此情形,叹了口气。
这话听着是担忧,但若换个角度想,岂不是在暗示,锦夫人没了她不行嘛。
好在,辛似锦了解晚云的为人,知道她这句话只是单纯的担忧。不想提自己喝到吐血的事情,只说是天热,胃口不好。李隆基抽了她一眼,没有拆穿。
“听说庄子上有动静?”辛似锦问。
“夫人猜得没错,吴秀秀果然起了坏心思,老庄主已经派人昼夜不断地盯着她了。”晚云提起神道。
“可有收获?”辛似锦问。
“据盯梢的人回话,吴秀秀通过几个闺中姐妹认识了王南生屋里的一个侍妾,两人来往亲密。另外,吴秀秀这些天总是往染坊那边跑。”晚云道。
“呵,这是看上了咱们新的染方了?”辛似锦嘲道。
“秀秀这姑娘平日里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最是讨人喜欢。眼下,她还没铸成大错,不如就放她一马?”老赵忽然出现在门口。
辛似锦轻哼一声,道:“您这是年纪大了,心也软了?”
老赵叹了一口气。
“可依我看,就算我愿意放过她,她也不会领我的情吧。”辛似锦笑道:“你道我为什么特意让晚云盯着她?那是有人特意提醒我,说不要小看了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当日她当众向卓杨告白被拒,落了脸面,心中有怨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她却因此背叛我聚宝斋,与王氏暗中勾结。我若对她留了情面,以她那点小心思,怕还会以为,我是在羞辱她吧。”
老赵听完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吴秀秀的处置,未必没有警告之意。若不是赵家两代人的面子,她定不会放过赵齐。
幸好,儿子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没有替孙儿求情。不然,这么多年的辅佐之情,从此之后,怕是荡然无存。
杀伐果决,恩威并施,在这方面,这个姑娘已经完全继承了她祖父的衣钵。
“谁提醒你的?以你的心思,定想不到这一层。”李隆基好奇道。
“宗薇。”辛似锦道。
李隆基听完先是诧异,随后了然地点点头,道:“也只有同类,才会想到这层。”
“这位是?”老赵看着李隆基,迟疑地开口。
“这是梅三郎,还有他的表弟薛公子。”辛似锦介绍。
二人起身,朝老赵一礼。
想起前年冬天关于梅三郎的那些传言,老赵客气地朝他笑笑。眼前这少年人,相貌虽不如卓杨出众,但气质实在不俗。
“眼下我回来了,吴秀秀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更加着急,让盯梢的人多注意。”辛似锦吩咐。
老赵离开后,李隆基凑到辛似锦身边,道:“想不想让那吴秀秀尽快动手,好给你一个挑起事端的由头?”
辛似锦往旁边让了让,侧过头看他。
“看得出来,你受那王家的气,应该不是一两日了。”李隆基道:“如今有武崇操给你撑腰,你真的就不想出一口气?”
“愿闻其详。”辛似锦勾起嘴角。李隆基还真是洞察人心。
“想要激怒一个心胸狭窄的女孩子,最便宜的法子,就让她知道,她所珍视的,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
李隆基的眼里满是戏谑,辛似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走吧,三郎。”辛似锦朝他伸出手。
“爽快。”李隆基伸出右臂,将辛似锦的手环到臂弯,然后左手覆上她的手。
薛崇简则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跟在二人后头。
“你看看他们,一个两个,窃窃私语的样子。”李隆基边走边说:“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反正我的名声算是毁了。”辛似锦带着他一边往染坊走,一边给庄里的人回礼。
“你的名声?你会在意?”李隆基挑眉。
“偶尔也会意思意思,难过一下。”辛似锦带他跨过院门。里面忙碌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给她行礼。
辛似锦松开李隆基,招来染坊管事,小声吩咐。
李隆基和薛崇简则走到一片晒着布料的阴影底下,远远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谁?染坊重地,外人岂能乱闯?”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李隆基回头一看,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正皱着眉头站在门口看着他。
吴秀秀没想到转过来的两张脸竟如此俊美,一时愣在原地。
李隆基朝她轻轻一笑,道:“是阿锦带我来的。”
阿锦?吴秀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锦夫人。他到底是谁?竟然称锦夫人为“阿锦”?
“咦,是秀秀啊。”辛似锦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说:“在我这庄子上,住得可还好?”
她特意强调了一下“我”这个字。
吴秀秀面色一僵,随后行礼道:“一切安好,谢夫人关心。”
李隆基拿眼看辛似锦:这就是吴秀秀?
“那就好。”
辛似锦上前挽过李隆基的胳膊,道:“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好。”李隆基很自然地将手搭到辛似锦腰间,笑着陪她往院门处走。
吴秀秀看着两人亲密的背影,悄悄握紧拳头,眼中全是火焰。这满是火焰的眼神落到薛崇简眼中,就变成了好戏的开场。
越往正午,日头越毒。辛似锦陪李隆基又逛了一会,便带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茜草端来两碟用井水镇过的香瓜,薛崇简连吃了两瓣,道:“多则四五日,短则一两日,必有动静。等着看好戏吧。”
辛似锦眉头一皱:看什么戏?我聚宝斋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有心情看戏?
薛崇简自觉失言。他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低头吃瓜。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李隆基道:“那毕竟是染方,万一泄露,定然损失惨重。”
“一张有缺陷的方子而已,不算什么的。”辛似锦道:“整个染坊里,最重要的是掌握着技艺的师傅,而不是一张纸。就好比同样一道菜,不同的厨子做出来,味道总是不一样的。”
李隆基点头。
“只是,我必须要去趟江南,这里的事,无法亲自掌控。”辛似锦盯着眼前冒着凉气的香瓜,眉头微皱。
“这一点,我倒觉得,你完全不用担心。”李隆基道。
辛似锦抬头看他。
“那个赵齐不是个安分的。就算你剥夺了他在聚宝斋的权力,但他身为赵家人的影响力依然在。有他在宁州,不愁没有事端。而你那位授业恩师是个明白人。有他拉着缰绳,赵齐这匹野马,定不会失控。”李隆基道:“若是用得好,定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辛似锦眯了眯眼。论揣度人心,权衡算计,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