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州回宁州,取道兰州,是最稳当最舒适便捷的。但薛崇简说,想换条路线。辛似锦猜想,他大概是想看看各地风土人情,就让老杨挑了固原线。
一路上,没有着急赶路,也没有刻意停留。到达宁州时,恰好是六月中。
“老王,这么大日头你站在外头作甚,就不怕被晒化了?”老杨停下马车,看着等在门口的老王笑道。
“老远就听见马蹄声,还有你的吆喝声,老头子我不用猜便知道是夫人回来了,这才赶忙开门。夫人身子虚,可不能被晒着了。”老王乐呵呵地搬来脚凳。
没想到,先下来的竟是个年轻公子。那公子下车之后,先朝他点头一笑,随后盯着锦园的大门看了看,道:“这就是锦园?”
“如何?”辛似锦掀开车帘。
“一般般吧。”
“能得你一句一般般,已经很不错了。”辛似锦下车后,见老王还盯着李隆基,笑道:“老王,你若再看,三郎没被太阳晒化,倒要被你看化了。”
老王收回目光,呵呵笑道:“老头子我许久没见到这么有精气神的年轻人了,真是失礼,失礼了。”
“夫人。”霍管家上来行礼。
“这是梅三郎,旁边的是他表弟,薛公子。麻烦霍叔将清和居收拾收拾,吩咐下头人,莫要怠慢。”辛似锦吩咐。
霍管家脸色一变。
这还是他管家以来,辛似锦第一次要求开清和居招待客人。这跟上次,那两位被陈玄礼带过来的公子可完全不同。
他悄悄打量李隆基:宽额浓眉,挺鼻薄唇,英姿挺拔,一身威严气势,让人一见就心生敬畏。不过他眉眼中的那三分笑意,又让人觉着他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高不可攀。
霍管家暗叹:如此丰神俊朗,还被夫人奉若上宾。那卓杨……
“怎么了?”辛似锦道。
“没,没什么。我这就吩咐人去办。”霍管家心道:可得好好敲打敲打下面人,莫要怠慢了这位。这位如此出众,完全不输卓杨。这锦园男主人的位子,怕是不好说呢。
“为何你园中众人看我们的表情都如此奇怪?”薛崇简跟着辛似锦,边走边道。
辛似锦停下脚步看着满脸狐疑的他,扯了扯嘴角,道:“梅三郎的大名,早在前年冬天,就传遍了整个园子。”
薛崇简看了一眼身旁的李隆基,随后哈哈大笑。这还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辛似锦撇了撇嘴,一边往致远堂走,一边吩咐:“东北角的小佛堂住着我的乳嬷嬷,她年纪大了,不喜人打扰。其他地方你们随便逛,有什么事找霍管家。这几天,谷雨继续跟在你们身边伺候,城里城外他熟得很。”
这是要把自己二人丢给下面人的意思?
“那你呢?好歹,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李隆基挑眉。
辛似锦跨入致远堂,回头逆着光看着李隆基,道:“梅三郎,梅公子,你在这锦园都快被传成半个主子了,哪里还算客?”
“哦?”李隆基挑眉一笑,道:“那作为半个主人,我是不是应该知道你这宅子最重要之地是哪里?还有你的私库在何处?”
辛似锦带他二人往东,穿过一个花厅,再推开一扇门,道:“这里就是东书房。私库就在你住的清和居,至于门和钥匙,你那么聪明,自己找吧。”
李隆基只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辛似锦却顺着他的话头将答案直接和盘托出,这样一来反倒无趣。
“还有何事?”辛似锦问。
李隆基摸了摸鼻子:“没了。”
见他吃瘪的样子,薛崇简哈哈大笑。
“他们收拾屋子还要些功夫,你们先在这里歇息片刻。”辛似锦说完,自顾自地坐到书案前。
谷雨搬来冰盆,茜草给三人各上了半碗绿豆汤,将剩余的汤放到冰盆上镇着。
薛崇简喝完汤,摇着扇子走到旁边的书案前,随手拿起一张绢帛,展开一看,诧异道:“这是宗明成画的?”
辛似锦抬头看了一眼,道:“这都能看出来?”
李隆基也凑过去看了一眼,道:“他的画就如同他的人一般,柔和,内敛。”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辛似锦,道:“只是,可惜了。”
辛似锦扯了扯嘴角。别以为她听不出来,这是在说她不懂欣赏呢。
李隆基说完之后,便坐到一旁。
薛崇简看了一眼辛似锦的神情,知道她是误会了。这画笔触温润细腻,看得出来,作画之人当时,必然是满心温情。
薛崇简想了想,摊开绢帛,拿纸镇镇好。然后,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稍细些的笔,走到辛似锦案前沾了墨,在绢帛上写了两笔。
辛似锦好奇地走过去一看,他在宗明成的画上提了句诗:努力展芳华,只求一人顾。
“这画,画的是这个意思吗?”辛似锦疑惑。
“画当然不是,但作画的人,就不好说了。”薛崇简意味深长道。
“呵,多此一举。好好一副画,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李隆基嘲道。
“我的书法,自然是比不上你的。”薛崇简说这话,虽有些不甘,但也是真心佩服。
这样吗?辛似锦诧异地看向李隆基。
“那不如,就请三郎也留下一副墨宝,算是借住我锦园的房钱吧。”辛似锦笑看着李隆基。
“你把这画当房钱?这话若是被宗明成听见,怕是要伤心啊。”李隆基叹道。
“他早晚会伤心的。”辛似锦垂眸。
何意?薛崇简和李隆基对视一眼,都没明白。
李隆基找来薄绢,拿纸镇镇好。
薛崇简见他拿起笔架上最粗的那支笔,兴奋得赶紧磨墨。
“倒是许久都不曾见你写过大字了。”薛崇简叹道。
“许久不练,都生疏了。”李隆基轻轻转了转手腕。
润好笔,李隆基偏头想了想,挥笔写下两个大字。
“开元?”薛崇简仔细品了品。
甲辰年六月十七,梅三郎于锦园书。
“为什么是这两个字?”薛崇简疑惑。
李隆基搁下笔,看了辛似锦一眼,道:“她不是最喜欢钱,喜欢开元通宝吗?还有什么,比这二字更适合?”
辛似锦走到他身旁看了看,道:“你的字,倒是比你的人秀美淳厚许多。只是,少了些男子的雄浑之气。”
李隆基微微诧异。没想到她对书法倒是懂得一些。
“都说字如其人。有些时候,字写得好,也是祸。”李隆基道。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概括了他被软禁多年的处境遭遇。
辛似锦收起嘴角的嘲弄,将墨迹吹干,唤来谷雨,交待他好生装裱。
谷雨离开一会,有人过来回禀,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辛似锦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抬头朝门外一看,惊讶道:“卢婶?这大热的天,你身子又不好,怎么还出来走动?”
来的是霍管家的妻子卢氏。她原本站在东书房门外,见辛似锦问话,才跨过门槛,站到门边道:“前些天雷雨不断,这几日天气闷热,我担心春芽一个人照顾不好梁嬷嬷,就时常过去看看。刚刚在小佛堂,听说夫人回来了,就想着来给夫人问个安。”
辛似锦听完她的话,心中一热,道:“卢婶是从小佛堂过来的?嬷嬷她还好吗?她也知道我回来了吗?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语气中满是询问和期盼,听得李隆基轻轻一愣。自家的奶嬷嬷,为何去看望还得提前问询?
“这几日天气炎热,嬷嬷吃得有些少,不过人还算精神。听说夫人回来了,她很高兴。”辛似锦和梁嬷嬷关系微妙,这一点锦园人尽皆知。卢氏回答得十分小心。
“只是……”
只是,没有让她去,是吗?
辛似锦垂下眼帘,失落道:“她好就好。小佛堂那边就劳烦你多看顾了,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让人置办。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小玩物,回头让人送到小佛堂。嬷嬷看到以后,应该会喜欢的。”
李隆基见她目送卢氏离开后,脸上似有郁色,道:“你是做了什么错事吗?”
“对于一个服侍了祖孙三代人的老仆来说,还有什么比主家无后,更令她伤心呢?”辛似锦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确实不该。”李隆基道。
辛似锦抬起手搭到眉上,眯着眼看着天边明晃晃的阳光,道:“现在想来,当初那么做确实是有些过激了,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不过若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那么选,对吗?”李隆基道。
辛似锦回头眯着眼看着他,轻轻一笑。
说起来,两人已经认识三年,但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但是,他倒是比身份许多相识多年的人,还要了解自己的心性。
薛崇简站在清和居门口,诧异道:“让我们住正屋?这不太好吧。毕竟,我们眼下只是以你朋友的身份……”
李隆基却挑眉一笑,道:“若我猜得不错,宗明成之前也住这里吧。我猜,他当时的反应,应该跟崇简差不多。”
辛似锦点头。
“谁说主人就一定要住在正屋?既然整个园子都是你的,自然你想住哪里都可以。圣贤书读多了就是不好,脑子都被那些条条框框给限制了。”李隆基道。
辛似锦诧异。没想到他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你们自便吧。我还要去趟陈府。不经同意就把人家儿子丢到军营,总得亲自过去解释一番。”辛似锦道:“晚上想吃什么,吩咐谷雨即可。”
辛似锦回房换了身衣服,算好时间出发。到陈府时,恰好碰到从衙门回来的陈世纲。
虽然,在托松子带回来的信上,她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很明白。但在陈世纲将她引到书房坐下后,辛似锦还是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这次去凉州,有幸见到了带他的那位林校尉。林校尉是郭都督十分看重的年轻后辈,玄礼在他手下,想必能学到些本事。他们住的地方我也看过了,他二人单独一间,没和普通兵丁混在一处。凉州那边我也安排好了,会有人定期给他送衣物,伤药还有吃食。”辛似锦道。
陈世纲见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叹了口气,道:“从前你宠他,我只当你是别有用心。没想到,你竟这般为他打算。是我小人之心了。”
“使君言重了。”辛似锦道。
“夫人不必自谦。自我续弦后,玄礼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我政务繁忙,好些事顾不上,对他只知打骂,从未尽到为人父的教导之责。”陈刺史道。
“玄礼若听到您这番话,估计会破口大骂,以为您糊涂了吧。”辛似锦笑道。
“你倒是很清楚他的性子。”陈刺史摇摇头,叹道:“我知道你特地过来跟我说这个事,除了想让我放心之外,也是顾虑那位武公子的身份。你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日后定会谨慎处理。”
辛似锦见话说分明,起身行礼,准备离开。
“锦夫人,”陈世纲叫住她。
辛似锦转头。
陈世纲左手背到身后,右手捋了捋胡须,道:“王氏世代居于宁州,根基深厚。就如同你在城西的庄子一般,这城里许多百姓都仰赖王氏而活。他日你若动手,还请手下留情,莫要牵连无辜。”
辛似锦藏在身后的拳头握了握,没想到陈世纲竟洞察了她的想法。她朝陈世纲一礼,笑道:“聚宝斋和王氏只是利益之争,并无生死仇怨,使君言重了。”
回到锦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谷雨等在致远堂门口,见她回来,告诉她说梅公子两人在东花厅等她。
“公子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小菜,已经等了一炷香时辰了。”谷雨的语气有些急切。
辛似锦看了谷雨一眼。出门在外的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在宗明成和李隆基身边。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前年在草原的时候,你可没少挤兑他。”辛似锦笑道。
谷雨搓了搓手,道:“那不是不知道……”
“在锦园,他只是梅三郎。”辛似锦嘱咐。
谷雨连连点头,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辛似锦拍了拍他的肩膀,往花厅走。
“我以为你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就让厨房备了你的饭。没想到竟等到现在。”李隆基见她过来,也不起身。
辛似锦走到他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你就没想过,或许陈使君会留我吃饭呢。”
李隆基轻轻一笑。
辛似锦皱眉:“人都说比干心有七窍。你的心不会有十四窍吧?”
“就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想吗?”李隆基自斟自酌,道:“若你和陈刺史私交甚好,也用不着刻意挑在他离衙回府的时候。”
辛似锦也喝了一杯酒,道:“陈刺史知道武崇操的身份后,料到我已经解决了李蒙这个大麻烦。他怕我会对王氏下狠手,为保宁州城安宁,他想从中说和。”
“那你的意思呢?”李隆基道。
“你觉得呢?”辛似锦问。
“斩草不除根,日后恩怨深。”李隆基道。
辛似锦吸了口气,道:“看来你比我还狠。我倒没想着什么斩草除根,我只是想让他王氏一蹶不振,永远都翻不出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