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李隆基整整一杯水,又拿了一片参片让他含着。
“你对我倒是了解,竟然知道我一个月前在朔方。”辛似锦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然后脱外衣和鞋袜,跨过李隆基,将另外一半毛毯抖了抖,在他旁边躺了下来。
见她动作利落,李隆基心下大安。
只有这样果决的女子,才能帮自己度过难关。
“我无意间听下头人提起的。”李隆基道。
“因为大雨,我确实在困朔方城来福客栈多留了几日。你我是在七月十九晚上,客栈隔壁的罗记酒坊认识的。因为我对你一见倾心,在大雨过后,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客栈多留了五日。我跟你之间的事情,只有昨晚我身边的晚云姑姑,还有侍女疏影和小厮谷雨知道……”
天亮之后,肯定会有人来确认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提前商议妥当的好。
李隆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叫梅三郎,代州人士。自幼父母双亡,由姑母抚养长大。因躲避战乱,来到朔方。因为恰好同夫人看上了同一坛酒,结识夫人。之后几日,便以酒会友,暗生情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所有细节全部商定。
之后,辛似锦便沉沉睡去。
晚云担心了一个晚上,天刚擦亮,就端着洗脸水来了辛似锦的帐篷。
李隆基听到响动后,立即睁眼。见来的是昨晚坐在辛似锦身后的那个侍女,朝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晚云见二人同塌而眠,眉头微皱。
“能不能烦请姑姑扶我一把,躺得太久了,我想起身坐坐。”
晚云看了他一眼,然后翻了翻火盆里的炭火,小声道:“我家夫人平日里很难入睡,也很容易被惊醒。眼下她睡得正沉,公子还是不要折腾了。”说完直接离开了帐篷。
李隆基挑了挑眉。这个看上去很和善,身穿柿色半臂,梳着抛家髻的女使,似乎并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突然出现,可能给她家夫人带来灾祸吗?倒是个忠心的。
晚云离开没一会又回来了。她拿来一个装得满满的针线篮子,搬了一个小矮墩坐到塌边的火盆旁,旁若无人地做起针线。
李隆基瞧了一眼她手中布料的颜色和纹样,心下意外。她竟是在给自己做衣裳吗?
太阳渐渐升起,把帐篷都染成了微微的红色,远处传来人语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李隆基转头看向辛似锦。她眉头微皱,平静的脸上略带愁容,像是有什么烦心事。李隆基朝她轻轻一笑,心道:放心吧,既然那么重的伤都没能要了我的性命,我们一定可以安全离开草原的。
“夫人,晚云姑姑。”疏影进来看到塌上二人后,也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塌边的矮几上,说:“已经卯时四刻,估摸着再有一会,就会有人来拜会。夫人若是再不起,怕要来不及了。”
晚云正好收起最后一针,打了个结,咬断丝线,将针线仔细收好。
“夫人,夫人?”疏影越过李隆基,弯腰喊了辛似锦几声,辛似锦却完全没有反应。疏影看了一眼晚云,从晚云惊慌的双眸中看到了同样无措的自己。
李隆基也察觉到有些不对。他挣扎着坐起,然后轻轻摇了摇辛似锦,她还是没有动静。拿手放到她鼻间探了探,呼吸微弱,又摸了摸她的手腕,脉搏时缓时促。她这是怎么了?
疏影朝晚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怎么了怎么了?”小朱大夫衣服都没穿好,就被疏影拉了过来,谷雨抱着药箱跟在后面。
“咦,看你这样,恢复得不错嘛。就你这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的人,干嘛这么想不开呢。”小朱大夫看了一眼李隆基,随后拉过辛似锦的胳膊,摸了摸她的脉搏,然后从随身的医箱里抽出一根银针,找准穴位,扎了下去。
只见辛似锦身躯微微一震,随后张开嘴,吐出一口气,人也清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环视四周:“什么时辰了?”
晚云偏过头,悄悄擦去眼泪。
疏影还算冷静,她沉声道:“夫人,快辰时了,小朱大夫来给梅公子换伤药呢。”
“跟你说了多少遍,没事不要整天想东想西的。”小朱大夫一边收拾针包,一边淡淡道:“肯定是昨晚耗费心神,想着怎么圆谎呢吧。”
辛似锦不置可否。身旁的梅三郎身份特殊,一个不小心,就会祸及整个聚宝斋,能不用心嘛。
数落完辛似锦,小朱大夫又搭了搭李隆基的脉,然后从医箱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给李隆基服下。
疏影将矮几上的两碗汤药端到小朱大夫面前,问:“小朱大夫,这是按照你的吩咐熬的伤药。”
小朱大夫凑过去闻了闻:“嗯,一碗活血化瘀,一碗补气益血。两碗分开熬,药效虽差了些,但胜在安全。疏影姑娘的心思总是这般细腻。”
说完,他将药递给李隆基,道:“没事尽量躺着。现在换药,帐篷里会有药味。晚上我再来。”
他收拾好药箱,无奈地看着辛似锦:“夫人,如果您总是不按照大夫的嘱咐,好好休息的话,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啊。”
小朱大夫离开后,晚云含着眼泪服侍辛似锦起身洗漱,疏影和谷雨去拿早饭。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辛似锦无奈地看着晚云。谁能保证自己长命百岁呢,早晚而已。
“你若是能动,最好起身。”辛似锦理好中衣,从衣架上找出一套湖绿色绣竹叶的襦裙,穿戴整齐后,走看着塌上的李隆基道:“好好收拾收拾,至少得让人觉得,你值得我为了你,冷落卓杨。”
李隆基接过晚云递过来的一整套新衣,道:“那位卓公子当真如此出色?”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辛似锦诧异地看着他。
“若有机会,三郎倒想见上一见。”那个年纪轻轻,看上去很不正经的小朱大夫,肯定在汤药里面放了黄莲,李隆基觉得说话都带着苦味。
怜他行动艰难,晚云上前帮他穿衣。男子的衣服和女子的大有不同,然而晚云的动作却十分娴熟利落。定是时常服侍男子穿衣,李隆基挑眉。
“今日要见客,用那支翡翠步摇吧。”辛似锦从妆盒里拿起一支翡翠镶金芙蓉步摇并一对翠玉簪递给疏影。
“有贵客?”疏影不解。
“这种时候,任何一位不速之客,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莫克塔肯定不会亲自过来,但金铃夫人就说不准了。”辛似锦道。
还有,朗措也一定会来的。
“就是那个部落首领的孙媳?”李隆基问。
“谁让你出现得如此诡异,又闹出那么大动静。”辛似锦整理好发鬓。
“若我凭空出现在你的帐篷,岂不是更不好解释。”
“那样我至少可以把你当成个物件,锁进箱子里,塞到货物中,直接运回去。”辛似锦看了一眼李隆基。
再简单不过的一件藏青色圆领长衫,竟被他穿出云缎锦袍的感觉。看来,他还真有同卓杨一较高下的资格。
疏影的手艺自然不用多说。衣裳很合身,连布料和颜色也选得很好。这样就算里边的伤口裂开,血沾到衣服上,也不太容易看出来。她想了想,从衣箱里翻出一条腰带递给晚云。
晚云接过腰带后,愣了一下,然后帮李隆基慢慢系好。
“我还以为你会说,那样你就可以将我绑了交给突厥人领赏呢。”
穿好衣裳后,晚云扶李隆基坐到镜前,拿起梳子,替他束发。他的头发很乱,可眼下来不及洗头,只能先小心把头发梳顺,再拿篦子篦一遍。然后从针线篮里拿出一根藏青绸带,将梳好的头发仔细束在脑后。
李隆基收拾好,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辛似锦已经开始吃早饭。
“呦,竟然有米粥。”
“这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已经不剩多少了。”晚云盛了一碗给他。
辛似锦抬头看他。
“如何?”李隆基朝她挑眉一笑。
“凑合。”辛似锦转过脸,继续喝粥。
哪里是凑合,简直是养眼。
晚云谷雨疏影三人也在下首坐下。趁着吃饭的时间,辛似锦将商议好的说辞又跟他们三人细细说了一遍。
辛似锦料得一点都不差。早饭后不久,金铃夫人就上门了。
“锦夫人不会怪我唐突吧。实在是昨日在父亲那里吃了一盏夫人带来的西山白露,到现在还觉得唇齿留香,故而特来夫人这里讨要一二。”侍女掀开帐篷,金铃夫人那略微肥胖的身躯出现在帐篷口。
“你这帐篷里怎么有股血腥味?”金铃夫人嗅了嗅鼻子。
辛似锦心里咯噔一下:她鼻子竟然这么灵。沉水香味,木炭味,汤药味,还有早饭的奶茶味混在一处,她竟还能闻得出来。
“这个……”辛似锦心疼地看了一眼李隆基,道:“他这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伤。昨日他换下来的衣衫上,全是血迹。”
说完,她吩咐晚云去包茶饼子。晚云太过老实,一不小心就能露出破绽,还是不要在跟前的好。
“西山白露而已,哪里就能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夫人只需差人过来知会一声,我立马派人给夫人送过去。”辛似锦道。
“我知道这茶难得,所以啊,特地拿了几支东边的山参过来。回头你让人炖了,补补身子……”好俊俏的郎君!金铃夫人看着帐中男子,差点咬到舌头。
青衣墨发,剑眉星目,英俊异常。那气质比沙场武士多了几分沉静内敛,比文人书生又挺拔阳刚。简直是浑然天成,增一分减一分都不合适。这还是昨晚那个乱糟糟的男子吗?怪不得辛似锦会弃了那卓杨。
“见过金铃夫人。”梅三郎站在屏风旁边,面带微笑,朝金铃夫人行礼。神情语气既不恭敬又不谄媚,让人如沐春风。
“夫人,您要是再看下去,我可就要把人藏起来啦。”辛似锦站在两步开外,笑看着金铃夫人。
金铃夫人绕着梅三郎走了一圈,笑道:“如此耀眼的光华,岂是妹妹想藏就能藏得住的?”
金铃夫人已有长孙,年纪上可以做辛似锦的母亲。但按照辈分,喊辛似锦一声“妹妹”也是合适的。
疏影端上茶水,金铃夫人绕过李隆基,走到主位坐下。辛似锦陪坐在她下首,梅三郎站到辛似锦身侧。
金铃夫人从见到他,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她呡了一口茶,问:“妹妹跟三郎刚认识不久吗?”
辛似锦抬起头看着梅三郎,说:“说起来还得感谢一个月前的大雨呢。若不是那场雨,我就不会滞留在朔方,也不会遇到他。”
说完,她抬手握住梅三郎的手,看着金铃夫人,满含甜蜜地说:“不瞒姐姐,以前别人说缘分,我都一笑置之。直到遇见三郎,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见倾心。”
“哦?”金铃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记得那天我在客栈待得发闷,就跟晚云一起出门买酒。刚到酒铺门口,就撞到了从里面出来三郎。当时他微醺的模样和身上梨花白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实。”辛似锦说完之后,又抬头看向梅三郎,正好撞见他同样深情的凝视。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辛似锦的心急跳了几下,脸瞬间就红了。
“嗯,哼。”金铃夫人见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出声提醒。
辛似锦回过神,清了清嗓子道:“让姐姐见笑了。”
“妹妹能觅得佳人,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见笑。只不过,”金铃夫人吃了一口茶,一副娘家人的口气:“不过,聚宝斋的生意千头万绪,妹妹身边还是需要多几个像卓杨那般,能帮得上忙的贴心人才好。”
“卓杨,”辛似锦想了想道:“姐姐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金铃夫人点了点头,又看向梅三郎,道:“不知三郎之前以何谋生呢?”
“这个……”辛似锦正准备开口,被李隆基打断。她抬头询问地看了过去,得到一个安慰的眼神。
李隆基直视金铃夫人,道:“小时候曾读过几年书,后来家道中落,只能四处流浪。打过杂,也卖过艺……”
他竟听得懂突厥话?辛似锦惊讶。
李隆基刚说了这些,金铃夫人的脸色就变了。她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语带轻蔑:“你遇到我妹妹,真的只是偶然吗?你为她历经艰辛来到草场,真的是因为你跟我妹妹的情意,还是另有所图?”
“姐姐,你多虑了。”辛似锦起身拉过金铃夫人的袖子。
“什么多虑?”金铃夫人抽开袖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她甩出去的手,恰好就打到了站在旁边的李隆基,还是腰间受伤的部位。
辛似锦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只要李隆基稍微露出一点点异样,哪怕只是一点点……
没想到李隆基一动都没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只是微垂着眼眸,抿着嘴唇不说话,像是在为金铃夫人嫌弃他的身份而难受。
“你看看,你看看,”金铃夫人指了指李隆基的腰带,然后将手伸到腰带和衣服中间,仔细摸了摸,说:“就他这身份,哪里配得上这上好的织锦还有昆仑玉?”
辛似锦看了一眼那腰带,笑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他来得急,没带衣服,就拿给他用了。”
“也对,”金铃夫人点了点头,道:“既然都是些不值钱的,不如妹妹就让给我算了。当初你花多少钱买的卓杨,我出十倍,如何?”
辛似锦闻言,眉头微皱。这种把人比作货物的语气,还真是刺耳。
她拉起李隆基的手,将他扶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侧身挡住金铃夫人的视线,说:“倒也不是钱财的问题。三郎为了我历经艰辛,一路风餐露宿,才来到草原。就冲他对我的这份执着和情意,我也不能将他赠给姐姐。”
“他受这份苦当真是为了你吗?我看是为了钱吧。”金铃夫人转身回到自己位子上。
“姐姐,你觉得我聚宝斋的货如何?”辛似锦问。
金铃夫人没想到她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说:“那肯定是无可挑剔的呀。不然父亲也不可能跟你做生意,而且一年比一年大。”
“那就是了。”辛似锦倒了杯茶递给李隆基,道:“姐姐要相信我的眼光。不是什么男子都能入得了我的眼,也不是每一个入了我眼的男子,都能得到我倾心相待。卓杨离开草原时,连中原的字都认不全,这几年下来,不也能独当一面了。三郎聪慧好学,想来也不会差的。何况,我一个年轻寡妇,除了钱,一无所有。若是用钱就能留住我想要的男人,那一切反而简单了。”
金铃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辛似锦。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她的那些个兄弟们为了地位和家产明争暗斗,就差没出人命。而锦夫人竟然全不在意,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
“钱,够用就行,花完了再挣就是了。”辛似锦坚定道。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那边还有事呢。晚上父亲办了一个答谢宴,你带着他一起去吧。”金铃夫人不再多言。
听她提起莫克塔,辛似锦脸上浮起一丝歉意:“都怪三郎太冲动,冒冒失失的,扰了世伯的寿宴,我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晚上一定让他多敬伯父几杯酒,好好赔罪。”她将晚云手中包好的茶饼递给金铃夫人,然后将她送出帐篷,目送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