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第一次见到李隆基,是在长安二年的初秋。
那天,是莫克塔六十岁整寿。草场上篝火熊熊,觥筹交错。平日里同他有往来的商人,贵族,都纷纷过来贺寿。
辛似锦看着主位上,明明已经疲惫不堪,却依旧强撑笑意的莫克塔,还有席上他那些各怀鬼胎的一众儿女,心中唏嘘。
回想年初,朗措通知辛似锦,请她尽可能过来赴宴的时候,就偷偷告诉他,莫克塔的身体不太好。他的那些兄长还有姐姐们,已经蠢蠢欲动了。辛似锦会意,特意带了小朱大夫一起过来。虽不指望能替莫克塔诊到脉,但多少能从莫克塔的面色,还有平日的饮食汤药中,看出先端倪。
莫克塔原本只是一片草场的主人,因为表哥叶护伊莫迪的支持,他的草场成了整个突厥草原最大的商贸集散地。同时,因为是叶护伊莫迪的钱袋子的关系,草场的继承一直是备受政商两界的关注。
辛似锦扫了一眼场上的赴宴的贵宾。这些人当中,怕是有一半都是因为收到消息,说莫克塔会在他六十岁的整寿上,宣布草场的继承人,才会齐聚于此。
正神游天外,莫克塔身边的管事忽然走到她身后小声提醒,说草场外有人找她。
辛似锦一愣。自己在草场好像没有熟人。朝朗措那边看了一眼,不见有任何动静。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席去见一见,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一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蓬头垢面的男子,正一边跟草场的侍从拉扯,一边往席上四处张望。待看到辛似锦这边时,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他大力推开围绕着的侍从,跑到辛似锦席前,大喘了几口气,颤声道:“夫人,我可找到你了。”
那声音中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兴奋,让场上众人无不动容。可是,辛似锦却是满心茫然。眼前这人双目通红,满面灰尘,嘴唇干裂,声音沙哑,甚是狼狈。自己何时认识这么个人?
这个人衣衫不整,还硬闯莫克塔的寿宴,本应该被拉出去。可他看着却同锦夫人关系密切。
一时间,席上众人的目光,全都聚向辛似锦这边。
“夫人,你不认识我了?”那喜悦的声音瞬间变成了失落。他将凌乱的头发捋了捋,期待地看着辛似锦:“是我啊,梅三郎啊!一个月不见,夫人就不认识我了?”
梅三郎?什么梅三郎?来人身上一股子酸臭味,辛似锦皱起眉头,捂住鼻子。
“你……”辛似锦刚开口,来人就绕过席案,扑到辛似锦身边。辛似锦被他吓了一跳,习惯性的往后让,却被抵在后腰的尖硬拦住了退路。
是刀尖!他拿刀对着自己?辛似锦心中一惊!他是谁?为何要这么做?辛似锦盯着离她不过半尺的灰脸。
看清他很明显的一张中原脸之后,辛似锦心头一沉。这几日,突厥的兵士一直在到处抓人。据说这人偷了苏旦颉利发很重要的情报,还打伤了许多突厥士卒,带伤逃走。突厥为了搜捕他,闹得人仰马翻,没想到他竟然逃来了莫克塔草场。
只是,他为何会找上自己?
“夫人?”晚云也没认出来人,见辛似锦一直坐着没动,出声提醒。辛似锦抬手制止她,询问地看着眼前人。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女子,被陌生人拿刀对着,却没有张惶惊叫。明明已经想明白一切,却没有立刻戳穿。真是有胆识,有魄力,看来自己没有找错人。只是,如此聪慧的女子,想要让她帮忙,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她和自己绑到一起,让她不得不配合。
他空着的左手一把握住辛似锦的胳膊,盯着她说:“一个月前,在朔方城的大街上,你还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你此生见过最潇洒俊逸的男子。这才短短一个月,你怎么就不认识我了?”
潇洒俊逸?这哪里看出来潇洒俊逸了?
“大侄女?”主位上的莫克塔对这个扰了他寿宴,衣衫不整的不速之客有些不悦。
辛似锦回过神,看向莫克塔。因为朗措的原因,莫克塔对自己一向都不错。
“夫人,你离开朔方之后,我就想你想到茶饭不思。我思虑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来找你。”李隆基心中焦急。他受伤多日,又四处躲藏,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就算突厥人找不到他,他也撑不了几日。在草场躲藏的这两日,他从仆从的嘴里听说了辛似锦救卓杨的事,猜测她应该是个面冷心热,心思缜密之人。这才孤注一掷,闹了这么一出。
“夫人,你知道我不会骑马的。为了来找你,我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还有,还有边境那边好像在搜捕什么人。为证清白,我还差点被他们脱光了衣服……好在,好在老天有眼,我终于见到夫人了。”
这番话说得既恳切又委屈,很难让人不动心。
不得不说,若是忽略掉后腰的刀尖,辛似锦几乎以为,刚刚这段真的只是一个情人寻寻觅觅,久别重逢后的暖心告白。
只是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还在颤抖,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应该也不会孤注一掷找上自己吧。
“呦,锦夫人,若是有哪个女子愿意为我千里奔袭,还这么主动地投怀送抱,我可不会有你这般镇定啊。”坐在辛似锦下首的一个皮货商人调侃道。
“我竟不知道,原来三郎竟这般在乎我。”辛似锦并没有理会那皮货商,只看着眼前人嫣然一笑。
见她应下,李隆基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就晕了过去。
“三郎!三郎!”辛似锦没料到他竟会当场晕倒。她一边慌张地唤着,一边摸索着悄悄将落在坐垫上的匕首小心藏好。随后她抬头朝侍立在旁的晚云使了个眼色,招呼她和疏影将人扶回帐篷。
目送晚云将人带离之后,辛似锦理了理衣服,朝主位上的莫克塔行礼,一脸歉意道:“都是晚辈的不是,扰了您的寿宴。”
“大侄女,你看着可不像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呐。”莫克塔笑道。
“他,我跟他只是这次来给您贺寿的路上,偶然遇到的。”辛似锦低头轻咳一声,略带羞涩,道:“我怕卓杨知道了会生气,一直将藏着。没想到,他竟然追到草原来了。”
莫克塔看她忸怩的样子,哈哈大笑:“大侄女儿呀,你也有今天。”
“您就别取笑我了。”辛似锦局促道。
“呦!”吉利端起酒碗,颤巍巍地走到辛似锦面前,说:“当初夫人带走卓杨那小子的时候,可是百般宠,千般爱,一副视若珍宝,千金不换的样子。这才两年,就又有新人了?”
辛似锦知道他还记恨自己当初带走卓杨的事情,只笑看着他,并不接话。
“吉利,注意你的仪态。”莫克塔喝道。
吉利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朝辛似锦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后狠狠地瞪了辛似锦一眼,回到自己座位。
“你那三郎应该是赶路太急累到了。”朗措笑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眼神一闪,再次朝莫克塔一礼,道:“他为我风餐露宿的,现在还突然累倒,我想先回去看看。”说完,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应该的,应该的。”莫克塔笑着点头。
离开之前,辛似锦看了一眼朗措。他一定是怀疑什么,才特地提醒自己离席安排。
帐篷这边,谷雨被塌上那人的糟糕模样吓住了,连一贯的好奇心都被收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疏影。疏影倒是比他镇定。她让晚云和谷雨守好帐篷,自己去找小朱大夫。这一身的血腥味,定是受了伤。
“夫人……”见到辛似锦回来,晚云松了一口气。
小朱大夫把了把脉,皱着眉直摇头。
“没救了?”辛似锦问。
“瞧您这话问的。您这是想他活呢,还是想他死呢?”小朱大夫打开药箱,挨个摸了一遍他的宝贝家伙事,盘算着该如何下手。
辛似锦被他这话给问住了。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梅三郎,想了想,说:“你看着办吧。”
一个贼而已,能治就治吧。
辛似锦说完之后,就走到屏风外坐下。
“那我就不客气啦!”小朱大夫看了看她的背影,然后拿起剪刀对着塌上的人比划了几下,就动手剪起了衣服。“说实话,我行医多年,还没见过伤得这么重的病人呢。”
三两下的功夫,小朱大夫就把梅三郎身上的衣服剪得七七八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青紫伤痕。腰间的伤口更是泛着红肉,尤其狰狞。晚云是个心善的人,看到那些伤口就红了眼眶,借口去看水,转身离开。
“其他都还好说,只是腰间这伤,伤口太深且没有及时处理,现下已经发炎,还引发了他的高烧。看这伤口得好多天了,他能坚持到现在才倒下,真不容易。”小朱大夫一脸的兴奋。
他从药箱里挑出一把薄刃刀,放到火上边烧边说:“这么严重的伤并不常见。我也没见过父亲是如何处理的。不过医书上说,像这样的伤口,普通的包扎根本没用。只能割掉腐肉,再重新上药缝合。缝合伤口应该跟缝衣服差不多吧……”
“就这么直接下刀?”谷雨拦住小朱大夫。
小朱大夫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怕他疼?要不你去找草场的人要点麻药?”
谷雨摇头。这个人来历不明,伤势肯定不能声张。
给李隆基嘴里塞了一块纱布,小朱大夫拿起柳叶刀直接下刀。
谷雨原想着给他打下手,可眼看着那一块块腐肉被清理出来,血腥气直冲脑门,忍不住跑了出去。
只有疏影还留在塌边,强忍着替小朱大夫打下手。
小朱大夫是朱大夫最小的儿子,也是最有天分的儿子。他天性好动,打从十四岁开始,就时常跟着辛似锦在大周朝各地游走,增长见闻。
辛似锦也是因为相信他的医术,这次才会特地带他过来。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患,小朱大夫看似冷静,实则忐忑。去除腐肉,清洗伤口,上药缝合,一套下来,已经汗如雨下。
“如何?”疏影问。
“熬过今晚,明日若能清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了。”小朱大夫忙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梅三郎身上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伤全部处理好。为了防止草场的人起疑,小朱大夫离开后,晚云三个也相继离开。
待众人离开后,辛似锦燃起沉水香,冲散帐篷里的血腥气。塌上梅三郎的衣裳已经全部被剪碎。只是因为身上伤口太多,整个人被包得像个粽子。怕草场的人起疑,小朱大夫不敢熬药,只给他吃了些安神补血的药丸。
初秋的草原,晚上已经需要用火盆来取暖。辛似锦加了几块木炭,又给梅三郎喂了几口水,换了个帕子,随后坐到塌边的羊毛毯上,靠着塌看着床上的梅三郎。
没想到这人擦干净脸以后,竟然十分俊朗。冲这张脸,锦夫人抛弃卓杨,移情别恋,旁人应该会信上几分。只可惜,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竟做着刀口舔血的营生。辛似锦感叹。也不知道他究竟偷了什么,竟惹出这么大动静。
想到此处,辛似锦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冲动。明知此人身份,为何还要冒着自己和聚宝斋都毁于一旦的风险去救他。就因为他拿刀胁迫自己?辛似锦摇了摇头,看着躺在塌上的麻烦,这理由勉强能接受吧。
李隆基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盯着帐篷顶看了一会,又摸了摸自己的腰,看来自己赌对了。
庆幸之余,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转头准备找水,却看到趴在塌边沉睡的辛似锦。
这一整晚都是她在照顾自己?
不过,眼下这情形,也确实不适合有旁人在。火盆里的炭燃得差不多了,帐篷里微微有些冷。李隆基轻轻推了推辛似锦,怕她睡在地上会着凉。
“你醒了?”辛似锦坐起身,动了动被压着的手臂。“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挺过来。”
李隆基嗓子干得说不出话。他往旁边伸了伸手,指着水杯的方向。
辛似锦起身跺了跺脚,拖着半边发麻的身子,拎了水壶放到炭火上温着。
李隆基看她一瘸一拐的样子甚是滑稽,轻轻勾起嘴角。
辛似锦知道他在笑什么,瞪了他一眼,拿走他额头上已经半干的帕子。
“真羡慕你们这些刀尖上添血的人,只要还活着,就能笑得出来。”壶里的水本就是烧好的,只需要温一温就可以喝。考虑到李隆基的身子还不宜动弹,辛似锦先自己喝了一杯,随后坐到塌边,一边小心给李隆基喂水,一边说:“小朱说,只要你挺过今晚,好好休息两天,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这里是莫克塔的地方,为防万一,不能给你煎药。好在随行带了许多上好的伤药,撑过这几天还是没问题的。”
“麻烦你了。”李隆基声音沙哑。
“你不是普通人吧?”辛似锦道。
“何以见得?”李隆基道。
“一看就是从小被伺候着长大的。”辛似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