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明成见辛似锦满脸担忧和不舍,上前安慰道:“夫人放心,林校尉品行端正,为人正直,不会真的为难他们的。”
辛似锦转头。宗明成他这个人,他的性情,他安慰的话语,都像这天边的朝阳,充满着无限的生命力,让人感觉暖暖和和的。
“我只是有些羡慕玄礼。”辛似锦轻轻道。
“羡慕?”宗明成不解。
“是啊。”辛似锦叹了口气,道:“看得出来,他同九公子是真的投缘。能在这样的年纪,遇到这样一个知音,难道不是值得羡慕吗?”
熬了一个晚上,辛似锦早已疲惫不堪。她说完之后,就径直转身回房。
宗明成则站在晨光中,看着她孤单,疲惫,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她身后,晨光洒在庭院里,每一处都散发着勃勃生机,而这生机却衬得她更加形单影只,连随风微摆的披帛都透着一股寂寥。
辛似锦一直睡到午时末才醒来。等在房里的蓝草告诉她,明成公子一直在等她,直到现在都没用午饭。
辛似锦愣了一下,赶紧起身穿衣梳洗。
“其实,公子不用刻意等我的。”辛似锦看着对面的宗明成。
“无妨。”
宗明成盛了一碗豆腐汤,轻轻推到辛似锦面前。他记得,辛似锦很喜欢喝汤。
辛似锦尽量自然地接过宗明成递过来的汤。昨日之前,有陈玄礼和武崇操一起吃饭,并不觉得什么。现在独自面对宗明成,辛似锦竟觉得有些不自在。
宗明成也察觉出来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气氛。
他轻咳一声,道:“听管家说,今日又收到不少拜帖和请帖。”
“九公子已经启程北上,公子你若是不想应承的话,我就让管家继续闭门谢客。”辛似锦喝了口汤。
宗明成摇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应酬了。不是不耐烦,而是不喜欢那一张张谄媚奉承的脸。
辛似锦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但如果一张帖子都不应,难免会引来外界诸多猜测。
下午,宗明成去了官驿,谷雨跟在他身边,随时照应。
辛似锦找来笔墨,将陈玄礼的事细细详述。又招来松子,让他带着信返回宁州,同陈世纲说明这里的情形。
送完松子,刚准备出门去趟聚宝斋,就见郑达带着梁青到访。看他们的脸色,很显然已经知道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
“早在宁州的时候,夫人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吧。”梁青道。
辛似锦虽与梁青不熟,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直是她的准则。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宗府来接宗七姑娘的那群人,不小心提到了‘侍郎’二字。因此,我猜测他们的身份可能非同寻常。但我确实没想到,那位竟然是梁王家的公子。”
梁青点头。
“不瞒先生,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专门为李蒙养了一个女孩子。这趟过来,本是想将人送进将军府,分了那王氏的宠。只要王氏失宠,其他事情自然迎刃而解。”辛似锦想起天香楼的翠翠。如今李蒙已经不再是阻碍,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自己今后在兰州的助力,那翠翠该如何安排?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梁青感叹。
“是啊。”辛似锦叹道:“虽说眼下困局已解,但究竟是福是祸,还犹未可知。”
世人为了能攀上武家,几乎绞尽脑汁,而锦夫人却对武家人敬而远之。这一点,让梁青很是诧异,也很是钦佩。登高必跌重。武家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机四伏。若不能妥善解决,覆灭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在宴席上道破武崇操身份的,是太平公子之子,燕国公薛崇简。与他同行的,还有相王之子,临淄王李隆基。你若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引荐。”辛似锦道。但是,梁青和李蒙之间的恩怨,她不想插手。
“不必了。”梁青摇头道:“临淄王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皇族。而太平公主和武家虽立场不同,但她现在的驸马却姓武,很难说她跟武家有没有其他利益上的合作。好在,武崇操这么一闹,李蒙多少会收敛些。之前的那些同袍,还有这边境百姓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照梁青的说法,武崇操倒确实做了件好事。他虽一介闲人,但身份特殊。在夜宴的时候,他当着众人的面捅破李蒙的丑事,下了他的脸面。而李蒙有把柄在武崇操手上,自然会有所顾忌,夹紧尾巴,小心行事。此法虽治标不治本,但对武崇操而言,已经尽力了。
可是,辛似锦的提议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梁青是个有才干的人,不好就这样耽误在她手上。如果能得到关乔的举荐,还有薛崇简和李隆基的帮忙,或许还能得个实缺,造福一方百姓。然而,梁青自己装没听懂,辛似锦也就不再多劝。
傍晚,茜草送来一个竹筒。
辛似锦打开一看,是张小笺。
“可是那小童玩闹?”见辛似锦眉头微皱,茜草抱怨道:“我就说是小童子们的玩笑吧,蓝草还非得让我给夫人送来。”
辛似锦摇头道:“无妨。晚上我要出门一趟,见个故人。吩咐厨房,不用给我备晚饭。另外,如果宗公子回来,告诉他不必等我。”
是夜,华灯初上。
辛似锦一个人提着灯笼,按照小笺上写的地址,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这院子除了稍微富丽些,看着与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院门上挂着的灯笼,却是红色的。
竟是处暗娼园子,辛似锦眯了眯眼睛。
“这位夫人,今晚我们这里已经被客人包了。”应门的妇人朝辛似锦一礼,道:“如果夫人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您推荐个地方。”
礼数周到,态度诚恳,半点青楼老鸨的俗气都没有,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妇人调教出来的姑娘,定然不会差。
“是屋里那位公子邀我来的。”辛似锦道。
妇人一愣。包下这里的那位公子确实说他还有客要来,却没想到,来的是位女子。自己这里虽不是青楼,却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约女子来这种地方,屋里那位公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妇人再次打量辛似锦。见她面色平静,气息平和,看着不像是来寻事的。犹豫了一会,她将辛似锦客气地引到门口,然后轻轻扣了扣门。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李隆基起身走到门边。她的气色依旧不是很好,嘴唇微白,身形消瘦。穿着身半新的襦裙,比平日里见客的衣裳朴素很多。不过鬓边的金步摇,还是一如既往地华丽耀眼。
辛似锦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他穿着一身青色团花圆领袍,腰系蟒带,头戴幞头,眉眼含笑,一副世家贵公子的风流模样。如果不是那日席上,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再加上现在在这里见到他,辛似锦根本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位“梅三郎”。
李隆基往旁边侧了侧身,微微弯腰,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你倒是懂得享受,连这种地方都能找到。”辛似锦抬脚进门。
“锦夫人在天香楼一掷千金的事,这几天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李隆基跟在她身后。
门外的妇人再次愣住。这位,竟然就是这几日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锦夫人。
两人坐下后,一个面容姣好,身段风流的姑娘捧上酒壶,替辛似锦斟满。
辛似锦看了那姑娘一眼,道:“真要投其所好,也该找几个俊俏的少年郎才是。”
“那样的话,夫人眼里就没有我了。”李隆基摇头。
引辛似锦进门的那位妇人看了捧着酒壶的姑娘一眼,轻轻将门带上。
辛似锦低头,看着面前的酒盏。
晚宴上他就认出了自己,却在次日的官驿里假装不识,眼下又将自己约来这种地方,言语间还颇为亲昵。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见辛似锦坐着不动,李隆基道:“这可是李蒙的私藏,据说只有两坛,今日刚派人送到官驿。我趁宠简不注意,偷偷带了一坛来,就是想同你分享。”
辛似锦看了他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约我过来,就为了请我喝酒?”
“不可以吗?如此美酒,不值得夫人走这一趟?”李隆基接过酒壶,挥退那怕捧酒的姑娘,再给辛似锦斟满。
“临淄王殿下请我喝酒,是我的荣幸。”辛似锦举杯。
临淄王殿下?看来宗明成已经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李隆基勾了勾嘴角,道:“从进门到现在,我可半点都没有被人当做殿下的感觉。”
“那可能是民妇粗鄙不懂礼仪,殿下莫要见怪。”辛似锦挑眉。
“毫无诚意。”李隆基又给辛似锦斟了一杯。
这一杯,辛似锦没有动。
李隆基疑惑地看着她。
“无事献殷勤。”辛似锦道。
李隆基将酒杯端到她面前,郑重道:“这三杯酒,就当是我谢过你当日的救命之恩。”
“没想到堂堂临淄王的命,就值借花献佛的三杯酒。”辛似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看着李隆基:“不过,能让皇孙殿下亲自斟三杯酒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多,这谢仪我就收下了。”
“我这个皇孙只不过徒有虚名罢了。你还是像之前那样,唤我‘三郎’吧。”李隆基重新给二人斟满酒,道:“那日不辞而别,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你别见怪。”
辛似锦从未想过能再见到他,对于当初的事也没放在心上。如今见他一本正经地道歉,竟有些不适应。
这时小厮敲门,送来一盘羊肉。
李隆基夹了一块放到辛似锦碗里,道:“尝尝。我记得你喜食羊肉。听说这边有家酒楼的卤羊肉特别有名,特意让小厮买了一份过来。”
辛似锦尝了尝,道:“胡椒味有些重,不过口感尚可。只是,你这一杯接着一杯的,总让我有种你在故意灌我酒的感觉。”
“以你的酒量,这点不算什么。”辛似锦的酒量和酒瘾,在草原的时候李隆基就见识过。
“可我记得,那时候的梅三郎曾多次提醒我饮酒伤身,劝我少喝些。”
“故友重逢,理应庆贺。”
故友?辛似锦垂眸。
当日,两人也曾同吃同住,举止亲密过。但那都是为了帮他隐藏身份,做个别人看的。私下相处时,他们之间一直很有分寸。
“你是怎么认识明成他们的?”李隆基问。
“同你一样,偶然。”辛似锦道。
“同我一样?”李隆基挑眉。
辛似锦知道他是想起了当日在草场上初见的情形。回想起从前,辛似锦勾起嘴角,宗明成可没有同她刀剑相向。
辛似锦喝了口酒,简单说起同宗明成等人相识的过程。
“说起来,宗明成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从前出门喝酒的时候,他连姑娘们的手都不碰。那日竟和你同坐一席,还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实在是少见啊。”李隆基继续道。
辛似锦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宗明成确实是个谦谦君子,但他好歹也是京都贵公子,平日里少不了吃酒应酬,说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未免有些夸张。
“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有些特别。”李隆基笑道。
辛似锦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她这般反应李隆基似乎早就料到了。
“九郎和那位陈公子已经启程。眼下就你和他,孤男寡女,同住一个院子。若是往常,他早就搬走了。”李隆基道。
“你这是吃醋了?”辛似锦勾起嘴角。
“有一点吧。”李隆基挑眉。
辛似锦扯了扯嘴角。她原本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而李隆基说这句话的时候,竟不像是在开玩笑。若换作之前,辛似锦或许还会相信,他这句话中有几分真心。但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之后,还那样想,就是她不识好歹了。
“不管他有多出色,他都是宗楚客最看重的儿子。”李隆基正色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呵呵……”辛似锦轻笑一声,道:“你可知道,如果我按照你的话做,会损失多少利益?”
“难道你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益?难道你都没有注意到,你对他和对别人很不一样?”宗明成问。
“你多虑了。”辛似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自己多虑了吗?李隆基喝了口酒。京都不少贵女,在见到宗明成之后,都会被他所吸引。只是没想到,见惯了风月的辛似锦,也会如此。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之后,捧酒的那位美貌姑娘,抱着琵琶进来。
辛似锦眼神一闪,看着李隆基道:“我听明成公子说,你是京都有名的音律大家,连他都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只是班门弄斧?”
李隆基颔首,算是默认了。
“弹一曲听听?”辛似锦看着姑娘手中的琵琶。
“在草原的时候,不是经常给你吹笛嘛。”李隆基道。
“怎么?如今身份变了,请不动了?”辛似锦抬眼看他。
李隆基起身拿过姑娘手中的琵琶,试了试音,道:“夫人有命,三郎怎敢不从?”
话音刚落,手指翻飞,一阵急曲倾泻而出。
然而,辛似锦对音律真的是一窍不通,除了最主观的好听和难听之外,根本分辨不出其中技巧高低。她让李隆基弹琵琶,不过是想逗逗他罢了。
但是,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却听得如痴如醉。
“难得三郎这么有兴致,竟弹了这首曲子。”薛崇简感叹。
宗明成点点头,叹道:“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屋子里的人是谁?”薛崇简说完之后,直接上前推开门:“三郎好兴致啊,竟然背着我们密会佳人。”
“锦夫人。”宗明成看着席上的辛似锦惊讶道。
辛似锦起身朝他二人见礼。
李隆基放下琵琶,道:“你们怎么来了?”
薛崇简也没想到竟然是辛似锦,他愣了一会,道:“你偷拿了我的酒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就只好拉着明成一起来一探究竟了。”
薛崇简走到旁边的空位坐下。站在一旁的那位姑娘添上碗筷,随后关门离开。
四人重新斟满酒。
薛崇简举杯道:“你们早就认识?”
“我跟你提过的。前年认识的那位,就是她。”李隆基道。
薛崇简晃了一下神,随后了然。
“锦娘真乃当世奇女子也。”薛崇简朝辛似锦举杯,眼神中一丝戏谑之色闪过。
辛似锦将杯中酒饮尽。
看薛崇简的神色,应该是知道了草原上的许多琐事。没想到他二人关系如此要好,这么私密的事都聊。
李隆基又叫了些酒菜,四人边吃边聊。他三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聊到兴起时,拿起筷子敲着桌上的碗碟互相作和。辛似锦只一边看着他们说笑,一边喝酒。直到二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方才散席。
大约是坐得有些久,喝得有些多了,辛似锦起身时一个踉跄,离她最近的宗明成伸手扶了她一把。“我和夫人顺路,就由我护着她回去吧。”
薛崇简和李隆基点头。
夜风柔和,月色如水。吹了一阵风后,辛似锦也渐渐清醒过来。
“没想到夫人竟与殿下相熟。”宗明成边走边说。
辛似锦转头看他。
“夫人是个谨慎的人。这么晚来赴殿下的约,还不带女使,说明夫人对殿下很放心。”宗明成道:“还有,夫人平日里见客,都会换上稍微正式的衣裳,而不是像这般,穿一身简单的常服。”
“他只是我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而已。”辛似锦笑看着宗明成道:“若邀请的人是公子你,我也不会带女使。何况那两个丫头昨天熬了一个通宵,本就该好好歇歇。”
宗明成却不认同。若邀请她的人是自己,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放松。
“夫人宽厚。”
“倒不是宽厚。只是眼下我们出门在外,若她们累倒了,会耽误我的事。”辛似锦道。
“夫人为何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冷血?”宗明成总觉得每次辛似锦这般语气跟他说话时,都是有意在疏远他。
“那是你不了解我。”辛似锦看着他正色道:“我从来都是个冷情冷血冷性之人。”
“夫人……”见她正色的模样,宗明成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明成公子,我是个商人。”辛似锦看了宗明成一眼,转头继续往回走。
宗明成看着她单薄消瘦的背影,心中落寞。遇见她到现在,她一直都在跟自己强调她是个商人,一直把利益得失放在嘴边,一直在重复她是个冷情冷血之人。可宗明成明白,那不过是她隐藏自己的借口。
也许,在她心里,自己还不够资格,像殿下那般,成为她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