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天都是乱糟糟,嘈杂杂的。直到太阳下山之后,四下才逐渐安静下来。
临别之前的最后一顿晚饭,辛似锦特意吩咐天一楼送来了席面,只是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
宗明成是一个很重礼仪的人。除非必要,他一直都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此刻也是一样。他静静地坐在辛似锦旁边,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吃着饭。
武崇操端起酒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他的目光散落四处,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陈玄礼则一杯接着一杯,神情愤懑。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心中的顾姑娘受了惊吓,他就恨不得将那王南生碎尸万段。
宗薇没什么心情,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她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辛似锦送她的蜀锦衣裳和红宝石头面,也被小心收好。可惜,陈玄礼送她的那对面人在慌乱之中弄丢了。
众人各怀心事,晚饭草草结束。
次日一早,锦园刚用完早膳,来接宗薇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在听说宗明成三人被人当街殴打之后,季管事急得当即就想去州府大堂击鼓鸣冤。幸好宗明成拉住他,说自己会处理,让他保护好宗薇的安全,季管事这才松口。
临上车前,宗薇朝院子里看了两眼,陈玄礼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其实,陈玄礼只是躲在大门后边,一处宗薇看不到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她上车离去。
辛似锦知道陈玄礼的性子,怕一个照顾不到,他就会溜出去找王南生算账。宗薇的马车离开之后,她便立即让卓杨亲自将他送回刺史府,并向陈世纲说明原委。
车队已经走远,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宗明成还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辛似锦打量他的侧脸。明明是同一个父亲,为何却没有人觉得她和他长得像。
“朱大夫说,流云伤得不重。而且一路上有人照顾,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公子不必担心。”
宗明成摇摇头,道:“小薇虽然骄傲任性,但她自幼喜好山水,家中收藏了不少贤士名人的山水画作。洛阳周围能去不能去的地方,她都想方设法去过了。我知道她这次离家,不是仅仅是因为贪玩。我很想带她多走几个地方,可惜……”
宗薇的不甘辛似锦多少可以理解几分。倒是宗明成,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书生,竟会为了妹妹的困境而遗憾,辛似锦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每个人都有她不能挣脱的命运。”辛似锦道。
“正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格外替她觉得惋惜。”过门槛的时候,宗明成下意识地扶了辛似锦一把。
“其实想要成全顾姑娘,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再过两年,顾姑娘就是待嫁之龄,若能嫁得一个如公子这般通情理的夫家,偶尔出趟远门,也不是不行。”辛似锦道。
“夫人开明,明成叹服。”
“只不过公子当比我清楚,这样的良人,万中无一。”辛似锦随后招来一个正在院中洒扫的丫头,让她去喊晚云煮了茶送到东书房。没想到那丫头先是一愣,然后回话说,晚云家里来人,请了两天假。
“你没记错?是晚云的家人?”辛似锦奇怪道。
小丫头回想了一下说,是晚云的父母还有弟弟妹妹,昨晚还见他们一起用饭。
辛似锦眉头一皱,问明晚云的父母的住处,直接往后院走。宗明成见她神情怪异,也跟了过去。
穿过花园,跨过西北的院门后,就是锦园的厨房,仓库,还有仆从们住的地方。在后门的旁边,有一个种着枣树的院子,是专门留给平日里做零活的人临时住的。晚云平日里伺候辛似锦,在落梅馆有住处。她家里人来得突然,就跟霍管家借了这间院子。
“真的不能带你弟弟去见一见锦夫人吗?你如今过得这么好,就不能帮一帮你弟弟,替他谋个差事?”
“就是就是。你看看你弟弟,一表人才又聪明伶俐,锦夫人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到时候你再帮衬帮衬,把那个什么卓杨给挤走,那咱家不就成聚宝斋的婆家了?日后这聚宝斋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正屋的门紧闭着,辛似锦刚准备敲门,就听到这段对话。她悄悄放下已经举起的手,静静地立在门口。宗明成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眉头微皱。
“你们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晚云道。
“什么叫痴心妄想?怎么,你如今有了靠山,读了书,识了字,就可以忘本?就可以不孝?你别忘了当初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小心我去那锦夫人面前告发你。”晚云的父亲斥道。
“我要是不孝,你们还能在这里坐着吗?”晚云带着哭腔道:“我要是不孝,这些年就不会偷偷让人带钱给你们。我就该让你们穷死饿死病死!”
“好了好了,大姑娘你别动怒,你爹这不也是替你弟弟妹妹们着急么。”之前那女子解围道。辛似锦对晚云的身世略知一二,猜想这个应该就是她那个继母了。
“要是你弟弟不行,就把你妹妹接进来,给她找个端茶递水的轻松活计,也好过天天在家洗衣做饭,挨饿受冻。我可听说刺史府的公子常住在这里,到时候……”晚云继母的声音小了下去。
“谁说我不行了?就连刘家的阿花妹子,都说我长得英俊呢。”辛似锦皱了皱眉,就这副公鸭嗓子,还带着一股土气,她听着就难受。
屋子里还在争执个不停。说的无非就是劝晚云将她弟弟引荐给辛似锦,将她妹妹送到陈玄礼身边当婢女。
辛似锦转身轻轻走远几步,忽然轻笑出声。连陈玄礼都惦记上了,这一家子人想得可真周到。
“夫人……”宗明成有些尴尬。
“让公子见笑了。”辛似锦微微一笑。
“是明成忘了身份,来了不该来的地方。”宗明成道歉。
“我记得我是在河边捡到晚云的。当时废了好些力气才把她救活,可她醒来以后却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她告诉我说,他爹为了娶后娘,把她卖到一个姓邓的财主家做妾。后来那财主死了,主母记恨她得宠,就命人将她丢到河里。”辛似锦看着屋子道:“这七八年,从没听她提起过父母,没想到他们私下竟然有来往。”
“父女亲情,岂是那么容易割舍的。”宗明成道。
父女亲情?辛似锦将这四个字放在舌尖,无声呢喃。真的是这样吗?
“敢问公子,如果父母都不是父母,那么子女还有必要是子女吗?”辛似锦看着宗明成。
宗明成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愣了愣,道:“虎毒尚不食子。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忍心伤害自己的骨肉?为人子女,当常怀宽仁之心,感恩之情,多多体谅。”
辛似锦打量宗明成,他的语气和他的神情,都写满了肯定。宗楚客必定待他极好,否则他不会这么义正言辞。
“晚云。”辛似锦忽然出声。
屋子里的争执声戛然而止。一阵骚乱之后,晚云打开房门,惊慌地看着辛似锦:“夫人怎么来了?”
她身后站着一个身穿斜领布衫,眼神躲闪的中年男子,一个簪着绢花,穿着艳丽罗裙的妇人。还有,辛似锦目光一闪:这就是那一表人才,堪比卓杨的少年郎?
“不知道你告假,找你一圈都没见到人影。听说你家里来人了,就过来看看。”辛似锦笑看着晚云一家,道:“我与晚云相处七八年,竟不知她还有家人。委屈几位住在这逼仄的下人房,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孙氏夫妇连连摆手,面露忐忑,口中连道:不敢不敢。
孙二郎也没想到叱咤风云,声名远播的锦东家,竟然是个单薄瘦弱,长相清秀的普通妇人。见辛似锦看过来,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目光。
倒是他旁边那位孙姑娘,对辛似锦的眼神不避不闪,还打量了回来。待看到不远处的宗明成时,眼睛都直了。
辛似锦心中暗叹:谁说只有红颜才是祸水,宗明成也是。
小姑娘悄悄抬手,扶了扶鬓边的银钗。就是这一瞬间,阳光照到她手腕上,金光一闪而过。
辛似锦的眼睛眯了眯。
晚云站在前面,没有看到自家妹妹的手腕。但她跟在辛似锦身边多年,对辛似锦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辛似锦思考的时候,喜欢用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左手手臂上的披帛。而像现在这样眯起眼睛,就代表她有情绪波动,而且是不好的那种。
晚云有些忐忑地轻轻喊了辛似锦一声。
“她一直都有家人啊,我们就是她的家人啊。”晚云的继母周氏大着胆子上前一拜,然后责怪地看了一眼晚云,道:“这几年,多亏夫人收留她。当初听说她逃离邓家,我们两个老的,是既着急又担心啊。”那妇人说着就拿起手绢就想抹眼泪。
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辛似锦理都不想理。
“孙娘子大可放心。晚云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我自认待她还算优厚。不说每月的月钱,光是平日里赏她的那些衣服首饰,就足够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孙姑娘身上这套衣裳,应该就是去年中秋,琳琅阁特意做给晚云的吧。”
她忽然提起衣裳,晚云转过头看了妹妹一眼,待看到妹妹的手腕时,想也不想就直接跪下。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看来,你还记得这府里的规矩啊。”辛似锦低头看着晚云。
晚云跪行几步,将手镯赶紧从妹妹手腕上撸下来,双手捧到辛似锦面前,道:“晚云保管不善,请夫人责罚。”
孙姑娘也被吓到了。她悄悄后退一步,低着头不说话。这镯子是她跟着晚云去落梅馆时,趁晚云不注意,从她放在枕边的一个锦盒里拿的。那盒子里放了七八个这样的金镯子,她以为都是锦夫人赏给晚云的,就偷偷顺了一对。
辛似锦拿起手镯看了看,道:“你是内院的管家,家规记得比我清楚。”
“夫人!”晚云一下子就慌了。她跪行到辛似锦面前,祈求地看着辛似锦道:“都怪晚云一时疏忽,都是晚云的错,您怎么罚我都可以,只是求您别赶我走。以后我一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什么?要被赶出锦园?孙家四人面面相觑。
“夫人,都是小女一时好奇,翻了姐姐的私物,偷戴了这手镯,不关姐姐的事。”那孙姑娘赶紧上前求情。
“姑娘也想来锦园做事?”辛似锦忽然问。
那孙姑娘愣了愣,随后轻轻点头。
“倒是个不错的姑娘,只是可惜了。”辛似锦又打量了她两眼,叹了口气,道:“我锦园确实有亲眷可以优先进府的规矩。可惜姑娘有所不知,我这还有条规矩,就是一人犯错,全家株连。”
孙姑娘吃惊地看着辛似锦。
“姑娘,我锦园的钱财,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我锦园的情,也不是谁想求就能求得到的。”辛似锦冷下脸。
那孙姑娘眼见劝不动辛似锦,竟跑到宗明成面前跪下,拉住宗明成的袖口,哭求道:“想必这位就是卓郎君吧。还请郎君看在往日我姐姐待你不错的情分上,替我姐姐求一求夫人吧。”
孙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宗明成心生不忍,想扶她起来。刚弯下腰就看到孙姑娘开得很低的领口里面,一大片雪白的肌肤。他猛地直起身,不知所措地看向辛似锦。
“快放开。”晚云赶紧将她拉开。
“人家姑娘都给你跪下了,你就不打算说些什么?”辛似锦笑看着宗明成,并不想戳破。
“这……”宗明成有些犹豫。
“随便说说。”
“家奴偷盗财物,按律理应驱逐。只是今日之事,实是误会一场。夫人不如就看在姑姑跟随你多年的情分上,从轻处罚?”宗明成斟酌了一下道。
“哈哈……”辛似锦笑出声。“明成公子,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夫人家事,在下不好置喙呢。”
“夫人……”宗明成躲过她戏谑的目光。
孙姑娘没想到自己自作聪明,求错了人。她通红着脸低下头,站到一边不再开口。
“幸好卓杨不是公子这种善良宽厚的性子,否则,我这锦东家的威势,怕就立不住了。不过,公子是我的贵客,这金口已开,面子我不能不给。”辛似锦想了想道:“这样吧,看在多年主仆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现在就收拾行李,带着这对镯子随你家人离开。第二,这对镯子就当是我给你妹妹的见面礼,另外我还可以再送两对镯子给你父母,算是对你这么多年辛劳的一点补偿。但你,得给我去庄子上浣纱五年。也好让其他人知道,在我锦园无论是谁犯了错都要受罚,也好引以为戒。你们一家人好好商量商量吧。”
辛似锦说完直接出了院子,宗明成看了看院内众人,神色复杂地跟着辛似锦离开。
“那孙家人被夫人这么一吓,以后轻易不敢再登门了。”
辛似锦停下脚步,回头平静地看着宗明成道:“公子以为我在故意玩笑?”
呃……宗明成有些错愕。照他这几天的观察,晚云俨然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当真要为这点小事,就断了两人之间的主仆情分吗?
“错了便是错了。无论是因为什么,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和决定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辛似锦道。
宗明成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致远堂正厅坐下。
辛似锦吃了一口茶,道:“公子以为,他们会作何选择?”
宗明成忽然觉得她嘴角那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有些刺眼。他微微低头,依旧保持沉默。
辛似锦本也没指望得到他明确的回答。不过她心知,答案很快便会揭晓。
果不其然,等了不过一小会的功夫,晚云便过来了。
她失魂落魄地走进致远堂,一声不吭地跪到辛似锦面前。
“死心了吗?”辛似锦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等在后门了。”晚云低下头,眼泪一颗颗落到膝前的地毯上。
“你放心,答应的我一分都不会少。”辛似锦喊来霍管家,当着晚云的面将事情吩咐下去。
“我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怜你身世凄惨,将你带回锦园,教你读书看账,掌家理事。本以为你之前的经历和这几年的所见所闻,会令你大彻大悟。却没想到,你身在清池,却心沉泥沼,当真让人失望。”辛似锦幽幽道:“善良不是错,孝顺也不是错。可你的善心和孝心救了一头白眼狼。”
晚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辛似锦,哭道:“他说都是因为给母亲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才会一贫如洗。所以他把我卖给邓家做妾的时候,我并不记恨他。我在邓家但凡得点好物件,都想着法子偷偷带给他。我在邓家死得不明不白,我道他是因为太过胆小懦弱,才不敢言语。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不曾记恨过他。这些年我给他的体己加起来得有上百贯钱,他怎么能因为几个赤金镯子……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晚云又气又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明白吗?”
晚云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巴巴地看着辛似锦。
“因为你没用了。”辛似锦道。
晚云先是一愣,随后跌坐在地。
宗明成一只手摩挲着茶盏边缘,眉头微皱。
辛似锦起身走到堂上,道:“你曾经的确是他女儿,但在他把你卖给邓氏的时候,他就没再把你当成是他的女儿了。如今的你,不过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弃妇,靠着有我这个主家,才过上如今的安乐日子。他们也才能像蚂蟥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咬着你的脖子喝血。若他们将你带回去,不仅得不到镯子,还多出了一个人开销。就算你父亲愿意,你那继母能容得下你么?若有法子将你打发出去,嫁个鳏夫什么的,少不得还得赔上一套嫁妆,这种赔本买卖,他们会做么?”
晚云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颤抖。
“而将你留下则不同。左右在邓家那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留下你不仅能得到钱财,还能免去不少麻烦,何乐而不为?我猜,就算你偷偷给了他们那么多钱,他们也没把你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别人吧。”
晚云握紧拳头狠狠捶地。
“认赌就要服输。怀抱希望,就要承受失望。”辛似锦坐回原位,道:“将手里的管家钥匙交给疏影,然后收拾行李去庄子上吧。浣纱伤手,记得多带些药油。”
晚云朝辛似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宗明成担忧地看着晚云的背影,她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心魔。
“这世上所有的父子,夫妻,兄弟,都不是一样的。简单的一句人伦纲常,岂能道尽其中千般滋味?人各有命,公子不必替她难过。”辛似锦看了一眼宗明成,轻描淡写道。
“我只是可怜她的遭遇。”宗明成垂眸。
呵呵,辛似锦心中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