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似锦和宗明成到达锦绣庄后,直接去了染坊。新染料染出来的布料,虽然颜色更加艳丽,但料子略微僵硬,而且掉色明显。若不妥善解决,怕是难以大批染制。
在染坊待了大半个时辰,出来时忽然看到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染坊门口,低着头,焦急地踱着步子,似是有什么急事。
“有事吗?”辛似锦问。
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问话,吴大娘却像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到一般,当即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若不是一同做事的万大娘偷偷告诉她,她都不知道吴秀秀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若锦夫人得知此事后恼恨于她,甚至迁怒同样在聚宝斋做事的丈夫和儿子,那她一家的生计可都要没了。
这是做什么?辛似锦眯了眯眼。
“你看着眼熟,想来应该是庄子上的老人。既然是老人,就该明白,我这个人向来公正。犯了错,想靠下跪来讨饶,只能适得其反。”
吴大娘起身后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锦夫人知不知情,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会不会是火上浇油。
“有事直说。”辛似锦有些不耐烦。
“夫人,还请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秀秀的冒犯之过。”吴大娘磕头。
秀秀?是那日去老赵房里送点心的姑娘?那眼前这位,就是染坊的吴大娘?辛似锦捏了捏披帛,将那日情形回想了一遍。在染坊做事的姑姑,差她去送点心,问的却是厨房的事情。
辛似锦勾起嘴角,玩味一笑。
“她什么地方冒犯我了,你倒是说说看。”
这……吴大娘抬头看了辛似锦一眼,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
“千错万错都是老妇的错。是老妇僭越,让她一个外人常住在庄子上,是老妇没有教导好她,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还请夫人看在这么多年老妇一家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绕过她这次吧。”吴大娘说完又跪下不住地磕头。
原来那日的晚宴上,还有这么一出啊。
染坊门口人来人往。如此场面,更是引得往来众人频频驻足。
“你先起来吧。”辛似锦道。
吴大娘刚准备起身,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呼。
“姑姑!”吴秀秀小跑过来。
辛似锦转头一看。她身后跟着宗薇和卓杨,而宗明成也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聚得还真是齐啊。
吴秀秀扶起吴大娘,恼怒地盯着辛似锦,质问道:“我姑姑究竟犯了什么错,夫人要如此羞辱她?”
“姑娘慎言。”卓杨冷着脸呵道。
吴秀秀面上一红,随后屈膝行礼:“还请卓郎帮忙劝劝夫人,让她莫要再为难我姑姑。”
卓郎?这么亲密的称呼。
卓杨也听出来了。他虽心中坦荡,但还是紧张地看向辛似锦。她全都知道了吗?她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吗?
然而,辛似锦的神情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即便是他,也看不出来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卓杨转头看向吴秀秀,微微一笑,道:“姑娘怕是误会了。哪里是夫人为难你家姑姑,分明是你在为难你家姑姑。”
卓杨这一笑,吴秀秀看得都快痴了。吴大娘见侄女如此失态,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后小心地看着辛似锦。辛似锦倒是不以为意,她悄悄后退半步,做出一副看戏的样子。
吴秀秀回过神,又羞又恼道:“卓郎何出此言?刚刚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卓杨笑容不变,但语气冰冷:“分明是你姑姑知晓了你的心思,害怕你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这才选择同夫人坦白一切。身为吴大娘的侄女,姑娘应该时刻警醒,莫要做出让你姑姑为难之事才是。”
吴秀秀呆呆地看着卓杨,瞬间就红了眼睛。
“卓郎这是在责怪我吗?”吴秀秀哭道:“可我爱慕卓郎有错吗?我向卓郎表明心意有错吗?我想嫁给心爱之人有错吗?”吴秀秀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委屈,到最后直接大哭了起来。
动静越闹越大,众人有心一探究竟,又碍于辛似锦在场,只敢一边做事,一边悄悄留意。
“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若是因为分神做错了事,可是要扣工钱的。”辛似锦环顾众人,高声道。
此言一出,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放下手中的活计,剩下的也纷纷效仿。吴大娘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拉着吴秀秀的胳膊,劝道:“秀秀,不要再说了。”
然而吴秀秀早已又羞又怒,急红了眼眶,哪里还听得下吴大娘的话。她甩开吴大娘的手,大声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圣人言: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姑娘何错之有?”辛似锦笑看着吴秀秀。喜欢什么就大声说明大胆争取,多么单纯勇敢的姑娘啊。
“夫人此言何意?我爱慕卓郎,自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而是……”吴秀秀一时语塞。
“而是什么?”卓杨抢先一步堵住吴秀秀的话头。“晚宴之前,我甚至都不记得,曾经见过姑娘你。而且那晚我已言明,姑娘青眼,在下心中感激。但婚姻之事,恕难从命。”
“卓郎你何故如此绝情?明明去年秋天,你还称赞过我做的点心软糯可口啊。还有之前,之前卓郎跟在老庄主身边时,还曾对秀秀笑过好多次啊。”吴秀秀绝望又哀伤地看着卓杨。
原来两人早已暗通款曲!众人惊讶过后,纷纷看向旁边的辛似锦。他们这个东家看上去温柔和善,实则处事果断,铁面凉薄。在聚宝斋,除了白纸黑字一一明列的规矩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东家锦夫人最恨不忠!可以犯错,但绝不能有二心。一经发现,立刻赶出聚宝斋不说,其他在聚宝斋做事的家人也一并株连。而卓郎君,谁都知道,卓郎君是夫人身边的人。如今,他竟背着夫人与旁的姑娘有私,这可是对锦夫人最大的背叛啊。
卓杨也下意识地看向辛似锦。失望的是,辛似锦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笑容都没有一点变化。卓杨垂下眼眸,心中落寞。她没有反应,是因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吧。
“卓郎你看她做什么?”吴秀秀恍然大悟:“是不是她不允许?所以你明明对我有意,却又狠心拒绝?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吴秀秀这么猜测虽然不是事实,但辛似锦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若换作是她,难免也会这样想。
“姑娘慎言。”卓杨喝道。
吴秀秀委屈地看着卓杨。
“此事与夫人无关。请你不要妄加揣测。”卓杨道。
“不是因为她,还能是因为什么?”吴秀秀质问。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架势。她发髻散乱,鬓边的绢花早就不知掉到何处去了。精心描绘的妆容也被眼泪打糊了,在脸上红红白白地混成一团,已经看不出她原本姣好的样貌。这样一副凄惨的模样,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当然,被心仪的郎君拒绝,本身就是天大的委屈。只可惜,她看上的是锦夫人身边的人。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人,结局只能是惨淡收场。
卓杨看着辛似锦,缓慢而坚定地说:“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吴秀秀当然也看出来了。可是她不愿意相信。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卓杨,道:“卓郎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些年,她身边的男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她爱的只是你们的相貌而已。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跟在她身边不会长久的。”
“就算只有短短几年,我也心甘。”卓杨毫不在乎。
“她除了钱,还有什么好?”吴秀秀彻底绝望了。
卓杨也失去了耐心,懒得再同她多费口舌,直接了当道:“若姑娘能拿得出让我满意的嫁妆,想要我改变心意也不是不可以。”
“你!”吴秀秀终于崩溃。
待她跑远之后,辛似锦则朝众人挥挥手,说:“热闹看完了就散了吧。明日浴佛节,沐休一日。”
“多谢夫人。”众人道谢后纷纷离开。
不一会的功夫,染坊门口就只剩下卓杨和辛似锦。
“一点小事而已,何必如此自污?”辛似锦理了理衣裳,道:“你自己不要名声也就罢了,何苦还要带上我?”
卓杨沉默了一会,道:“夫人就这么肯定,我不是看上了夫人的钱财?”
辛似锦叹了口气,说:“卓杨,你是什么人品性情,我会不清楚?”
“可是,吴秀秀当众说我跟她有私,让夫人颜面大失,夫人也一点都不在意吗?”卓杨急道。
辛似锦笑道:“你是我从草原带回来的不假,但你不是我的奴隶。就算没有吴秀秀,我也打算再过几年替你物色一门好亲事。”
卓杨听完脸色大变。他上前两步,抓住辛似锦的胳膊,急切地看着她,道:“不,我不会离开夫人的,死都不会。”
这世上,哪有一个人能真的对另一个人不离不弃呢?辛似锦刚准备开口,忽然有人急急地跑过来,道:“夫人,老庄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老赵出事了?辛似锦脸色一变。
前院已经围满了人。人群中,宗明成和宗薇正一头雾水地看着地上神智不清的老赵。
“老庄主听说染坊门口闹起来了,就想过去看看。走到半路,恰好遇到顾公子和顾姑娘。老庄主见到他二人之后,立马就停住了脚步。然后什么都没说,就直接晕倒了。”老赵身边的小厮急道。
见老赵似乎在呢喃着什么,辛似锦蹲下身,侧耳细听。
“他来了,他来了……”老赵一直重复。
他来了?谁来了?辛似锦皱眉。
庄上的钱大爷年轻时以挖草药为生,略通医术。他上前给老赵把了把脉,说他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辛似锦松了口气,命人将老赵抬回房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宗薇不解地看着辛似锦,道:“整个庄子上就我和大哥两个外人。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他到底为何会受到惊吓?”
为何?辛似锦也不知道。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心老赵,根本分不出神去想别的事情。老赵不仅是她的长辈,还是她的恩师。他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许是听说了吴姑娘的事,老庄主担心夫人重责,一时慌了神才会如此。顾姑娘不必多心。”卓杨劝道。
宗薇点头。这个解释,倒是说得通。
只是一旁的宗明成却陷入沉思。这位老庄主是卓杨和辛似锦的恩师,见识定然不凡。怎么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吓晕过去。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而看锦夫人方才的神色,她应该也不知情。
庄子上出了事,明日又是浴佛节。辛似锦安顿完老赵之后,吩咐车夫老杨送顾家兄妹先回锦园。直觉告诉她,老赵的惊吓,来源于他二人。无论如何,她都得问个明白。
黄昏时分,整个庄子灯火通明的时候,老赵终于醒来。
单独同老赵待了半个时辰,辛似锦才从房里出来。
见她失魂落魄,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卓杨赶紧上前扶住她。
“回锦园。”辛似锦扶住卓杨的胳膊,稳了稳心神,吩咐。
“可是……”晚云心疼地看着辛似锦。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她还没用晚饭呢。
“好,我们这就回去。”卓杨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跟在辛似锦身边多年,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的模样。能让一向冷静的锦夫人如此失态,老庄主一定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因为担忧辛似锦,卓杨没有骑马,而是陪她坐在马车里。
“卓杨,我这几日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一直沉默到马车进城,辛似锦才缓缓开口。
“夫人说的是哪里不一样?”卓杨轻声问。
“你说,我对明成公子他们,是不是太上心了些?”辛似锦盯着车厢一角,眼神空洞。
卓杨悄悄打量辛似锦。她似乎还没有缓过来,还是从庄子上出来时的失神模样。虽然早在他回到锦园的当晚,就发觉辛似锦对那位公子很是不同,也曾暗暗揣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一直安慰自己,是自己想多了。如今看来,竟不是他多心。
“顾公子人中龙凤,万中无一。夫人对他青眼有加,也是人之常情。”
辛似锦轻轻勾起嘴角,道:“是啊,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的男子。只看一眼,便会刻进心头。”
卓杨眼神一暗。原来,夫人是真的喜欢那位公子。
只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辛似锦收回目光,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