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已经夕阳西下。谷雨回去接宗明成和宗薇,辛似锦几人则顺着人群,慢慢往天一楼走。
“什么?竟有真有人敢上场挑衅?”宗薇后悔不已:“早知道我今日就过去了。”
“那姓杜的一副武人打扮,长相更是粗俗不堪,你不会对他感兴趣的。”武崇操嘲道。
宗薇瞪了她一眼。
“而且呀,他也就是运气好,正好指了长刀馆那个蠢货。若是对上怀山的二师兄,肯定要被打得满地找牙。”陈玄礼是真的被气得不轻。
“那倒也未必。他刚刚是有意让着长刀馆的人,给大家留点颜面,否则刚过二十招,那长刀馆的人就该输了。”卓杨道。
“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他手下留情了?”陈玄礼看着卓杨,面带不忿:“若是每个来观战的,都像他这般公然挑衅,那岂不是乱套了?还有,你这么替他说话,是不是也想着有机会能在会武场上大杀四方?毕竟,连怀山的大师兄都打不过你。”
什么?席上众人皆惊讶地看着卓杨。他看着高高瘦瘦的,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啊。
捅到马蜂窝了。卓杨尴尬地轻咳一声:“都是大师兄给面子。”
“哼!你没必要谦虚,我也没有夸你的意思。大师兄就是个榆木脑袋,无论对手是谁,从来都是严阵以待。这么多次交手,也从来没见他对我和怀山手下留情过。”陈玄礼闷声道。
“好了好了。与其在这里嫉妒别人比你强,不如关上门来偷偷练。若你也能有卓杨的毅力,每日早起练一个时辰,风雨无阻,怕早就把怀山按在地上捶了。卓杨的意思是,让你小心应付,那赵二虎怕是另有所图。”辛似锦无奈地看着陈玄礼。他自幼聪慧,一点就透,只是毅力不够,又没耐心,学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囫囵了事。陈玄礼从小到大都活得太过顺遂,唯一的苦难就是继母对他有些刻薄。而卓杨却不一样。卓杨虽也出生富裕,但幼年家道中落,还差点命归黄泉。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明白了生的可贵,自当更加珍惜。
陈玄礼还想再说,小二带着伙计正好推门而入。大小十几道菜,把桌子摆得满满的。
“小满来楼里通传后,咱们掌柜的立刻让厨房腾出一个灶台,专门准备夫人宴客的菜式。这是夫人留在咱们这的玉楼春,一直放在酒窖里,封存得好好的。”小二端上一壶酒,道。
“有劳了。”疏影偷偷塞了一把铜钱给小二,带着众人离开。
陈玄礼起身给众人斟满,说:“尝尝吧。这玉楼春是专门拿来招待贵客的,我平日里想喝上几杯,掌柜的还不让呢。”
他心中有气,也不管众人如何反应,直接自斟自饮了三杯。
“你少喝些。明日决赛,你必须出席。而且下午的马球赛,你也要上场。若因今晚喝多,输了比赛,岂非得不偿失?”卓杨劝道。
听他提起马球赛,陈玄礼回过神来。
“哼,明日的马球赛,有顾兄助阵,定不会再让宋氏那伙人夺了首名。”陈玄礼拍了拍武崇操的肩膀。
武崇操也朝他举起酒杯,随后两人皆一饮而尽。
“看来明天有好戏看了。大哥和夫人也一起去吧?”宗薇提议。
“明日应该会有好些闺中女眷去看马球赛,到时候让若兰介绍给你认识。”辛似锦道。
众人用完饭后,小二带人撤下席面,送上茶水恭敬道:“夫人,外边有两个男子,想要求见夫人。”
“何人?”辛似锦诧异道。
小二想了想说:“看着都挺面生的。不过其中一个像是今天下午在会场上闹事那个杜,杜什么来着?”
辛似锦和卓杨对视一眼:果然是另有目的。
“你去回他,就说我今日宴客,不见生人。”辛似锦果断回绝。
“说过了。”小二一脸为难,说:“可他们已经在大堂等了一炷香了。夫人若是眼下不见,怕等会出去,也会被他们堵在门口。”
“见,为什么不见?”陈玄礼放下茶盏大声道:“你这就去将人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先是挑衅,后是堵人的,到底有何图谋。”
辛似锦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小二,带他们从后门出去。
“为什么?”陈玄礼不满地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眯了眯眼,道:“直觉告诉我,他们今日大闹擂台,投石问路,为的极有可能就是见我。如此大费周章,所图必定不小。而我却对他们的来历一无所知。这笔买卖,风险很大。”
陈玄礼扯了扯嘴角。这话虽然自负,但他一向很信服辛似锦的判断。
从后门出去,沿着小巷,一边消食,一边往锦园走。
走到半道,忽然冒出来一个乞丐拦住众人去路。
那乞丐恭敬地朝辛似锦一礼。
卓杨会意上前,塞给他几枚铜钱。
乞丐收下铜钱,再次道谢之后,说明来由。竟是杜二虎和另外一名男子朝他打听锦园的位置。乞丐说他刻意指了一条远路,但那两人脚程很快,怕是已经快到锦园门口了。
辛似锦耸了下肩。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一行人刚到巷口,便看到锦园门口的台阶下站着两个人。
“两位还真是执着。”辛似锦上前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喝杯茶吧。”
致远堂正厅,辛似锦和陈玄礼在主位坐下,卓杨悄声站到辛似锦身后。宗明成将上首的位置空出来,同武崇操和宗薇坐到下首。
这件事原本同宗明成三人并无关系,但以武崇操和宗薇的性格,必然是要留下来听上一耳朵的。宗明成怕他们俩多嘴,只好也留了下来。
“见过锦夫人,陈公子。”来人朝辛似锦躬身行礼。
辛似锦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脸生的那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杜二虎则悄悄站到了他身后,低垂着眉眼,一副随从模样。
原来这位才是正主,辛似锦心道。
“先生怎么称呼?”辛似锦悄悄打量那人。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蓄着胡须。乍一看,像是哪家的账房先生。
“在下姓梁,单名一个青字,祖籍兖州,现居金城。”梁青朝辛似锦抬手一礼。
金城?卓杨轻轻敲了敲辛似锦的后背。
“不知梁先生找我,所为何事?”辛似锦看上去并无异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有事相求。”梁青起身一礼。
大半夜堵门,当然是有事相求了。
辛似锦笑道:“先生说笑了。如杜兄这般身手不凡之人,都甘愿做先生的随从。先生之身份,定然不俗。我区区一个妇人,能帮得上先生什么忙?”
“夫人自谦了。”梁青坐下道:“虽说西北商贾无数,但若论后起之秀的话,怕是谁也越不过您的聚宝斋商行。现下,懂行的人都知道,若想买到大批好货,夫人的聚宝斋一定是上上之选。何况,在下此番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给二虎他们几个兄弟寻一个好去处。”
陈玄礼轻哼一声,道:“你这杜兄弟下午刚在台上出尽风头,想要招揽他的人啊,估计能从这排到城门口。我看先生多虑了吧。”
“陈公子勿怪。实在是锦夫人贵人事忙。我若不趁这几日登门拜访,下次再打听到夫人的行踪,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至于陈公子的怨气,梁某也略知一二。只是,据在下所知,长刀馆门中曾有一人,在前年的会武上,砍伤了冯氏武馆一名很出众的弟子。这两年,冯当家虽面上不说,私底下对长刀馆未必没有怨言。二虎今日虽扰了会武,落的却是长刀馆的面子,也算是替冯氏报了当年一刀之仇,一举两得。梁某实在不知,陈公子为何如此生气。”梁青看着陈玄礼。
陈玄礼看了辛似锦一眼。怎么这么小的一件事,他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么说,今日是我宁州城做东,你扰了会武,就是不给我面子。”陈玄礼还是气恼。
“那在下就以茶代酒,借花献佛,给公子陪个不是。”梁青端起茶盏,起身弯腰道。
见他如此,陈玄礼也不好多说。
“梁先生太客气了。他就是有些孩子气,过去了就没事了。”辛似锦起身虚扶了梁青一把。
“夫人客气。”梁青坐下看着辛似锦,说:“既然陈公子的气已经消了,咱们是不是可以说正事了?”
辛似锦轻轻一笑,道:“玄礼的气虽然消了,但他说的话在理。杜兄弟今日露了这一手,想招揽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先生为何单单挑中我聚宝斋?”
“因为我相信夫人的为人,了解夫人的实力,知道让他们跟随夫人,是最好的选择。”梁青说。
辛似锦眯了眯眼,说:“梁先生为何如此确定?”
“夫人心地善良,待下宽和,赏罚分明。他们若是跟了夫人,定能过上安稳日子。总好过跟着我,朝不保夕的强。”
“梁先生说笑了。”辛似锦轻笑一声,道:“我既非官府,也非菩萨,扶弱济贫从来都不是我的责任。”
宗明成诧异地看着辛似锦。世人重誉,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越会想方设法想要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而锦夫人却神情淡漠,语气凉薄,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
梁青也愣了一下神。
“敢问杜兄弟可是行伍之人?”卓杨突然开口。
梁青惊讶地看着他。
“卓郎君好眼力。”
“在下并未听说朝廷近日要裁剪兵士,杜兄弟这么好的身手,为何不在军营为朝廷效力,反而要另谋出路呢?”卓杨此话一出,武崇操几个看杜二虎的眼神都变了。
“诸位误会了,他们不是逃兵。”梁青叹了口气,说:“他们是被赶出军营的。”
“那就是犯了事,而且是很严重的事。否则就凭他这么好的身手,只要那将军不是傻子,就一定不会放着这么优秀的人才不用。”陈玄礼打量杜二虎,这人看着挺老实的,究竟会因为什么事,被人赶出来呢。
“他们不是犯了事,是犯了人。他们的将军也不是傻子,而是太聪明。”提起李蒙,梁青真是说不出的气闷。曾几何时,他也曾和李蒙一起,跟随杨老将军守卫边境,保护百姓。只不过那时候,李蒙只是老将军帐下一个不起眼的偏将。没想到,老将军过世不久,朝廷就传来谕旨,任命他为新的陇右都督。李蒙上任以后,对那些曾经与他意见不合的同僚处处打压,寻衅报复,闹得人心惶惶。曾有人多次上书弹劾他,却总是石沉大海。这时候人们才逐渐意识到,他之所以能坐上陇右都督的位子,完全是因为京城有人给他撑腰。后来,他贪财好色,嫉贤妒能的本性也逐渐暴露出来。可众人对他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您说的这个人,可是兰州都督李蒙李将军?”辛似锦略想了一下,道。
“夫人心思机敏,果非常人所能及。”梁青赞叹:“二虎的大哥,曾是已故杨老将军的贴身护卫,后来在战场上殉国而死。老杨将军感念他兄长的大义,就将二虎带在身边,时常教导。李蒙继任陇右都督后,大肆排除异己,更是将二虎和几个被老将军收养的孤儿从军营赶了出来,任其自生自灭。”
“杜兄弟身手不凡,就是离了军营,想要养家糊口也并不难吧。”陈玄礼道。
“养活自己是不难。若是加上战死沙场的兄弟们的亲眷,就有些吃力了。何况,李蒙还时常差人问候,日子过得就更加艰难了。”说到这里,梁青的心中泛起一丝恼怒。老将军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他生前看重的人,一定不能在自己手里出事。
“梁先生,李蒙可是兰州都督,手里握着几万大军。这么烫手的山芋,您都不拿叶子包一包就直接扔给我,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辛似锦放下茶盏,眯起眼睛看着梁青。
“夫人,我这山芋虽然烫手,但比起您家里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炉,怕是不值一提吧。”梁青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不疾不陈。
“先生此言何意?”辛似锦问。
“夫人,您在金城的生意,这两年应该亏了不少吧。远的不说,就说这宁州城,您也未必能顺心如意吧。”梁青在来宁州之前,可是狠狠做过一番功课的。
辛似锦笑道:“梁先生智谋过人,岂不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眼中进了沙子,揉一揉就好了,不必太在意。”
“夫人,您确信只是眼中沙,不是肉中钉?”梁青问。
辛似锦点头,道:“金城的那点亏损于我而言,不算什么。我每年用于打点的钱财,都不止那个数了。至于这宁州城,一枝独秀当然不如百花齐放来得绚丽。”
“夫人家大业大,区区千贯钱财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可是,它却影响了您的整体布局。据在下所知,您的生意遍布半个大周朝,北边有凉州,朔方,中间有长安,洛阳,南边有扬州洪州,益州。细看起来,独独缺了金城,这个直通吐蕃的陇右要塞。还有,在这宁州城,就算你的实力已经和王家不相上下,却还是要处处受王家的牵制,不得不事事以他王士安为尊。而王家明明已经没落,却因那个给人做妾的王家女,就连王南生那个纨绔,都敢公然在春风如意楼闹事,当众打你的脸面。”梁青看着辛似锦问:“敢问夫人,您真的就甘心一直如此吗?如果不拔出这个眼中钉,您如何能稳住西北的局势,继续往东南扩张呢?”
“梁先生,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您不明白吗?”辛似锦喝了口茶,继续说。
“先生,”站在后头的杜二虎忽然走到梁青面前道:“商人从来都是见利忘义之徒,先生不必再为我等自降身份,浪费口舌了。”
呵呵……辛似锦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杜二虎怒问。
“我是在羡慕你家先生呢。”辛似锦看着梁青道:“身边有这么一群兄弟,梁先生的日子,想必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吧。”
梁青拦住杜二虎,道:“他们都是些粗人,只懂得战场拼杀,哪里比得上夫人身边的卓公子,英俊机智,卓尔不凡。”
沙场上搏杀过的人,都是过了命的交情,她跟卓杨能比得过吗?辛似锦轻笑,道:“想必先生找上我,定是有高人指路。那么,先生就该清楚,想凭借这些兄弟情义之言就想打动我,怕是有些难。我辛似锦能有今日,信奉的可不是什么行善积德之类的圣人之言。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先生挑中了我。”
“守诺。”梁青起身朝辛似锦一礼,道:“跟夫人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夫人做出的承诺,就绝不会食言。光这一点,夫人就胜过这世上许多男儿。”
“先生谬赞了。”辛似锦起身,上前两步看着他道:“明人不说暗话。先生提起兰州都督,不称其一声‘将军’,而是直呼其名,可见先生您并非普通人。还有,您这些兄弟们的困境应该不止一两日了,先生急人所难,定然试过许多法子,只是最后都徒劳无功。如您这般的人物,都动不了他,我一个小小商贾,能做什么呢?先生此行的诚意,我能感觉得出来。可我毕竟是个生意人,遇事考虑风险,计较得失,是我的本能。杜兄弟他们虽武艺高强,却也不是无可替代。收留他们于我而言,风险太大。先生,您今日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梁青看着辛似锦,胆大心细,冷血无情,权衡利弊,锱铢必较。不愧是生意场上那个所向披靡,被人敬为“锦夫人”的女子。
“在下曾在杨老将军的帐下做了十几年的幕僚。若夫人不嫌弃,我愿为夫人效忠,福祸共担,不求回报。”梁青躬身一礼。
辛似锦诧异地看着梁青。
“梁先生!”杜二虎惊讶道。他没想到梁青竟为了他们兄弟几个,牺牲至此。
“夫人收留他们,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为夫人分忧,理所应当。”梁青道。
这梁青还真是将一切都算准了,辛似锦暗叹。打从他说出来意开始,辛似锦就开始盘算,若自己应下了他的要求,能得到什么。想来想去,还是眼前的梁先生这个人,对她最有吸引力。
辛似锦转身回到位子上,说:“梁先生大才,岂能为我所驱。这样吧,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先生去留随意。”
“一言为定。”梁青一口答应。
“一言为定。”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